李银昭:风过工人村|原上草·行吟金牛㉒

2025-02-25 19:17:08来源:四川在线编辑:王向华

编者按

扎根人民和大地,书写新时代气象。2025年1月17—19日,由四川日报社主办,川观新闻、成都市文联协办,川观新闻文化频道、金牛区文联、金牛区融媒体中心、金牛城投集团交子文化公司、五粮液、成都高新文创传媒有限公司、四川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承办的2023年度川观文学奖颁奖典礼在成都举行。18日上午,数十位参加活动的作家和诗人们,前往成都市金牛区工人村、成都凤栖博物馆、中海信(成都)新质产业城等地采风,近距离、多视角、沉浸式地领略根植在金牛街巷中的文化底蕴与城市气质。川观新闻人文频道特选发部分采风作品,以飨读者。 


李银昭      

又遇上他。

这是与他相遇的第几次,记不起来。看来他是常来这里,且今天到得早。我来,他已坐在了靠河那边的茶桌,照例面河而坐,看河里的水,看岸上的人,看来来往往的车。他不像其他的茶客,喝茶、嗑瓜子、摆龙门阵。他几乎不和人说话,一个人来,一个人坐,一个人想啥时候走,就一个人啥时候走了。

他姓钟,茶铺老板叫他钟师傅。他们有一句没一句搭话。话也有一句没一句风到我耳边。

风是从银杏树上过来的,正值深秋。村口有条街,叫星辉路,两旁是银杏,树上一片金黄,地上也一片金黄。走动的风是看不见的,空中的银杏叶,就是风的动向。尽管黄得像黄金,也收买不了风的脾气,风却把银杏想怎么摇摆,就怎么摇摆。村里的满地黄金叶就是被风摇摆进来的,有的落在地上、车上、阳台上,也有的落在了钟师傅的茶碗旁。当然,这里说的村,不是农村那样的村,这个村位于成都一环路内,紧靠锦江河边,是名副其实的市中心,叫:工人村。这名字,很怀旧,一听就有年代感。

钟师傅不是工人村的人,他却常来这里。这里的人大多认得他,同时还认得他身边的那个人,那是他的老伴。前些年老伴走了,钟师傅现在就一个人来工人村。来了,有时先转转,有时只喝茶。

村口有条巷,叫匠人里,墙上有记载:一九五三年,成都市建筑工会在这里修职工宿舍,一下修了26栋,这就是工人村最早的建筑,住进了最早一批工人。后来,房子一栋一栋建,工人一批一批来,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里就成了一个村,工人的村。

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工厂开始重组了,工人开始转岗了。总之,工人村渐渐地开始不那么引人注目了,甚至有些冷清了,衰落了,渐渐也被日子遗忘了。

钟师傅话少,但那天他主动和茶铺老板搭话。他说,我是六九的。茶老板哦哦地点着头,他知道钟师傅说的六九这个数字,与出生年龄这些无关,而是一个专用的特殊代码。邻桌这时接了钟师傅的话,也是一位像钟师傅那样的长者。他说,你六九哇,哦,我是八二的。你一句,我一句,话越说越热乎,越说越近,两张茶桌上的话,后来就搭到一张桌子上去说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听钟师傅说话,就深刻了对他的印象,后来在工人村,在这茶铺里也就常与他照上面。

他们说的六九、八二,其实说的是六九信箱、八二信箱,这曾是他们的单位。这两家单位都在工人村的不远处,中间隔着府青路。上了年纪的成都人,对府青路印象是不浅的。当年,以锦江河、府青路为界,往东成扇形延申,用红砖和钢筋建起来的房子,一间挨一间,一片连一片,那就是成都东郊。东郊集中了不少国营大厂,这些大厂有不少是保密单位,尽管如今不需要保密了,但在当时这些单位都没有名字,有的只是数字代码。还比如一〇六、四二〇,多着呢。而这些数字对应的是哪些厂,恐怕只有钟师傅这个年纪的人,能说出个一二了。

村口的风,这会儿时而有,时而无。午后的风里,渐渐少了阳光的味道和暖意。说着外地口音的一群人在茶铺里坐下来。其中一位是本地导游,她叫老板上茶,上花茶,茉莉花的那种,要“老三花”,这是成都人喜欢的老牌子。

见钟师傅这边没人,年轻的导游就与钟师傅坐在了一桌。桌上三样东西,两碗茶和一个挎包。一碗茶袅袅地升腾着热气,这是刚来的导游的,另一碗是钟师傅的,钟师傅的茶碗安静得像坐着的钟师傅。而另外一样东西是挎包,挎包是老式的那种,有些年份,是钟师傅当上劳模时得的。包里装有钟师傅的手机、纸巾之类的随身东西。之前挎包是他老伴带,现在他自己带了。导游在打电话,声音大,她看看钟师傅,就侧过身去,声音也小了下来。

如今来工人村的,大概是两类人,一是外地游客,他们是来拍照、留影的,时尚的说法是为打卡而来。还有一类是常来的人,一遍一遍咋也转悠不够,一碗茶就能让他们静上半天时间,似乎这里,与他们有一种说不清的缘由,道不明的情愫,类似钟师傅这种。

有一次,在工人村的“村”口,遇上一个熟悉的背影,原来是钟师傅。那里是一面文化墙,墙上是与工人、工厂、工业有关的图片。他一幅幅看,慢慢移动着步子。后来,他在一幅炼钢图前停下。图上没文字说明,看不清是哪个年代发生在哪个厂里的事情。溅起的钢花前有炼钢的工人,他们操着工具,背向镜头,也看不清工人是谁。钟师傅看了许久,不肯离去,似乎他被图上的场景带走了,带去了一个火热的年代。

当年,以东郊为代表的成都工业,往北线延申,延成了,成都、德阳、绵阳至广元的北上工业带,向南线走,形成了有彭山、乐山、西昌至攀枝花的南向工业带,这条资源富集、科学布局、产业齐全的千里工业走廊,不仅是国家布局在四川的“一条线”大战略,就是在新中国工业史上也是一个壮举。而成都就是这条工业走廊上的一个中心点。今天,虽然东郊已被林立的商品楼取代,工厂搬迁了,工业转移了,可东郊的记忆还在,传说还在。

早些年,关于工人村的去留问题,也就是拆除还是保留问题论争了不少时间。最后是保留原样,旧中出新,新中有旧,经过几年时间的修修补补、打造美化,如今的工人村,如一枚邮票,精致地“贴”在锦江河岸,“贴”成了锦官城的一个地标,在这里,既吃肯德基,又喝盖碗茶,既聚时尚客,又让钟师傅那样的老成都、老工业人,有一个心灵归宿的“家”,在“家”里,想想旧事,想想旧人。

风,从河面上了岸,在“匠人里”那边进了工人村。钟师傅从茶铺走出来,上了内曹家巷。“有些街已经老去,总有人正在年轻”,这话写在墙壁上,字大。来去的人从字旁走过,钟师傅也那样走过,没人去看,也没人去回头。

作者简介:

李银昭,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在《人民文学》《收获》《诗刊》《民族文学》《作家》《美文》等发表小说、散文百万余字。出版散文集《一册清凉》。作品被选入中学语文《我的美文课》七册、八册、九册和多个选集。获得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报人散文奖、四川文学奖、川观文学奖、李劫人·锦水文学奖、广元散文奖等,四川经济日报社原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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