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废墟的伤疤都是新的——试读龚学敏诗集《经济舱》中的雪意诗|西岭雪·品读

2025-03-18 11:42:42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钟正林

从龚学敏新诗集《经济舱》中,我读到了7首带“雪”字标题的雪意诗:《雪地》《雪景》《大雪》《下雪》《雪山下》《看见雪》《连雪都比先前小了》。先来读第一首雪意诗。

连雪都比先前小了。像拖拉机上的

愤怒,颠簸一下

柴油和我的心劲就小一些

……

作为标准的零度消逝,雪地中

有污点的人

没路可逃

踩在雪地身上的脚印,被雪背负着

光天化日下的假话,反光

比雪还硬

……

——《连雪都比先前小了》

雪对万物的恩泽,包括瑞雪兆丰年的玉黍收成、瓜果甜盈,是与人都有关系的,何况龚学敏是川西高原九寨沟人,祖宗在他的血液里播下青稞种子时,雪的圣洁莹澈就萦绕着他的梦的足爪了。可以肯定,他的灵魂是驻扎在雪国里的,他对风花雪月有着特别的情愫。这特别的情愫毋庸置疑,遇见美好的同时,他也遇见不忍之遇见,“雪花像是被剁碎的莲花白\洒落下来\在雪地里说出的大白话\异常清醒,用结成的冰\不停地敲打路灯\直到灯光被冻成了假话”(《雪地》)。

优秀的诗人是真相的感应器,“人们在清洗大街,像爬上树干的甲壳虫\夕阳撞出的钟声边撼树,边坠地\新修的寺庙\想要收养与钟声一起飞的乌鸦”(《雪景》)

《经济舱》出句和隐喻及用象,与龚学敏先前的诗作一样,都明白如话,不是有的诗人的口水话、大白话,龚学敏的平白如话是话里有话。这就考验诗人的手艺,诗人向生活炼丹的功夫。“每一棵树都形同虚设,只记得\电锯们哭泣出来的黎明与纸一样苍白\杜鹃控诉了三千年\依旧未老”(《下雪》)

力透纸背的东西出来了,这就是诗人的忧戚,在屈原的《楚辞》中漫漶。但忧戚又有忧戚的不同,此忧戚非彼忧戚,更细微,更有庄子《齐物论》的生命博爱,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悯观。但这个悲悯是庄子的“齐物”,非人却关乎人,生命的尊严。

这自然就想到了大气、土壤和水。生命的状态与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息息相关,只不过诗人用平和的语感来息息相关:“滚落的云朵把院落砸出天井的坑\需要多大的悲哀,大地才会溅出\这么痛的青苔”(《雪山下》)。

不就关乎到人了,关乎到了诗背后的“我”:“我一滑,便摸到了它的凄凉\像我不敢言语的失眠症”(《雪山下》)。

个性的写真既是个体,亦是整个族类。布罗茨基在1987年的诺奖感言里说,推动艺术家个性的是“材料发展的命运”“一次次新的美学现实的创造”“艺术常常走‘在进程的前面’,走在‘历史的前面’”。

在《经济舱》中,7首雪意诗是有着“材料发展的命运”“走在‘进程的前面’,走在‘历史的前面’”的审美范畴的。历史与现实的许多冲突,诗歌没有缺席,但是是否能用“新的美学现实的创造”,才是对艺术家的考量。

“月光下发誓的人,把蒿干枯的\令箭种在我居住的小区\时间被雾阻隔,我听见的\只是一小块土,幼年时的哀伤\混凝土们挤在一起,阳台的\牙齿上,满是按揭的霜花\铺天的白布下,没有一辆卡车\学会哭泣”(《看见雪》)。或许是翻译的语隔吧,里尔克的“话中无话”,至少我读着没感觉到。而龚学敏的却令人玩味,尤其是这几句:

而大地挤在一起

连废墟的伤疤都是新的

……

我从未写哀伤这个词

可是冬天还是来了

——《看见雪》

“连废墟的伤疤都是新的”和“可是冬天还是来了”真是妙手,所以我把前一句用为本文的标题。

布罗茨基在1987年的诺奖演说稿中还说:“美学选择总是高度个性化的,美学的感受也总是独特的。”感受一下下面这首诗,或许会觉得与布氏的审美契合。

一地霜打过的黄叶。生计的刀锋

秋风般,刮得快递小哥们

在街道的树枝上乱窜

一台黑白电视的泥泞信号

在大街上中断。让我们用雪花

给城市的老年斑不停打粉

一群涂改成旷野的试验品的羊

大地枯萎

冻死的角在天空中行走

一场有脏球出现的世界杯

买彩票的人用口语,在大街上

帮守门员扎无路可退的篱笆

一张说假话的纸,被打得

遍体鳞伤,大雪的

节气把黑字们埋藏得如此干净

——《大雪》

全诗用5个“一”,体现出诗人对中国诗词字斟酌句的锤炼承继的讲究。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汉赋魏风唐宋诗词元曲的因子,不讲究,我们会愧疚的。龚学敏深谙这点,所以他在这首诗里首先把“道生一”的中国哲学活用了。

5个“一”的藏头出句深描出诗的5个小节。“一地黄叶”,注意,是“霜打过的”;“一台黑白电视”,有补语“泥泞信号”;“一群羊”,是被“涂改成旷野的试验品的”;“一场世界杯”,接续修饰“有脏球出现的”文字;“一张纸,”也是“说假话的”。每一小节只有3句,暗含“三生万物”,可见诗歌的整体构建。

从“生计的刀锋\秋风般”的快递小哥起势,横向的空间碎片镶嵌“让我们用雪花\给城市的老年斑不停打粉”;诗人的时空之眼横过诗人熟悉不过的草原,“大地枯萎\冻死的角在天空中行走”;旷野的寂静对应喧哗的大词,“买彩票的人用口语,在大街上\帮守门员扎无路可退的篱笆”,格律诗的对仗意识潜移入现代诗的意象里;到《红楼梦》里曹雪芹扼腕收尾的雪意,“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被诗人化为能意会言传的“被打得遍体鳞伤,大雪的\节气把黑字们埋藏得如此干净”。

好了,7首雪意诗的气韵美学甚至小心思都在这里了。这就是我读懂并喜欢龚学敏雪意诗的因由吧。

布罗茨基的“个性”与“进程的前面”也好;“高度个性化”也好,“总是独特”的美学也好,都是历代诗歌审美人执拗的理想。于诗人来说,世间美好的远去是令我们忧戚的,尤其是傻呆呆看着它远去却无能为力,以至于关联到大气、土壤和水,如诗人在雪意诗中所呈现的亘古的雪与人心的忧戚,实则不止于诗人作家等的忧戚。我们实则是不希望雪下的世界,“连废墟的伤疤都是新的”。

(《经济舱》,龚学敏著,重庆出版社,202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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