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渝鑫
爷爷总在清晨练字。天光透过窗棂,洒在墨迹上,星星点点。而我就在这墨光里,度过了大半童年。
六岁那年,他握着我的食指在报纸上画圈:“手腕要像小鸭子划水。”他粗糙的皮肤引得我阵阵发痒,我咯咯地笑着。这是我练字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松木桌被墨迹浸得发黑,桌沿还留着爸爸小时候刻的歪扭“永”字,我的笔尖总被那个凹陷绊住,洇出一团团墨疙瘩。
爷爷的家很小,床和书桌挨在一起,里面永远飘着墨汁和樟脑丸的味道。爷爷的家很大,有一整面墙都塞满了藏书,他说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财富。桌脚的塑料收纳箱摞着爷爷给学生批改的作文本,翻开的页面有些起皱泛黄,红钢笔水在“今天天气晴朗”下画了波浪线。我很喜欢偷偷地在其空白处画小人,爷爷却总让我专心练字。但有一天在打仗的士兵旁出现了一行字:“神态生动,建议补画盔甲”。
其实我讨厌每周的书法课。小时候还挺有乐趣,随着年岁愈大,爷爷却越发严格。除了每周末的早晨,下午放学后我也被拉去操练。邻居小孩踢足球的声音从窗缝钻进来,毛笔却像秤砣拴住我的手。初二那年爷爷摔了一跤,爸爸将他接到了我们家旁边照顾,我似乎摆脱了练字的折磨。只是月考作文里那句“阳光像爷爷研开的墨团”,被老师画了双圈红线。
高中远离了家,书法也愈加端正,我却不由得想念爷爷家里的墨香。木头的腐朽味带着雨水的潮湿气,阳光把身体烤的暖洋洋,热水壶的水蒸气腾空而上,茶叶在碗底沉浮,古檀色的茶汤泛起涟漪,墨迹黑得发亮。早起的我犯困,妈妈总会为我熬一碗茶汤,茶叶很名贵,却总不如爷爷的茶香。
高三搬进出租屋那晚,妈妈从行李箱底层掏出个报纸包。半块干裂的胡开文墨锭滚出来,在节能灯下泛着冷光。“你爷爷留的”,她低头盛着排骨汤,蒸汽模糊了镜片。我摸着墨块上的裂纹,忽然想起他最后一次教我运笔时,输液管在蓝条纹病号服上晃啊晃。
现在去图书馆古籍部当志愿者,戴棉布手套拂去《颜勤礼碑》拓片上的浮灰。阳光穿过百叶窗落在“观”字上,那些爷爷没教完的藏锋技巧,忽然变成温热的风穿过指缝。手机震动起来,是妈妈发的语音:“周末回家喝汤吗?我买了新宣纸,比A4纸还便宜哩。”
收拾工具时发现铅笔盒夹层有张皱纸片,五年级的我在上面画了拿毛笔的奥特曼,爷爷用红笔在旁边写:“建议添加篆刻印章”。圆珠笔在便签纸上游走,不知不觉描了个的“永”字。生得端端正正,却不如一旁的老旧墨迹漂亮。这次没人在旁边叹气,玻璃窗上的倒影里,我的手腕像一只小鸭子在划水。
清晨的阳光又照进了老屋,松木桌上的“永”字泛起光亮——我的书法不是“永字八法”里的一笔一划,不是对着字帖的照本宣科,而是爷爷教我运笔时手背上跳动的老年斑,是妈妈在菜市场记价钱的潦草字迹,是五千年来无数人用烟火气养活的墨光。它们像老屋檐角垂下的雨线,和着遥远的月光、未说完的话、将熄未熄的念想,滴在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