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道
刚从城市的喧嚣中走来,我把那一点光想象得曾经很大,很耀眼。
不是城市灯光,也不是星月之光,而是青神萤火虫的光。
想象当然是从城市的灯光开始的,这是我关于灯光的日常体验。比如首都天安门四周街道旁边的柱柱华灯,或者青神唤鱼公园里某盏强大的节能灯。它们只是肩负了某种特殊使命远行,穿过茫茫黑夜,越飞越远,越远越小,小成一个闪亮的点。
这就是我对萤火虫的感觉。此刻,我正在青神中岩寺唤鱼池旁观萤火虫。
不能不说,萤火虫的光充满神秘色彩,甚至可以说虚无缥缈。这种感觉,我在童年就形成。那时生活的乡下,普遍使用的还是煤油灯,也有使用菜油灯的。不管煤油灯还是菜油灯,都灯光如豆,一屋一灯也显得昏暗,泄出房门壁缝的灯光更小,小到十米之外都非常微弱难见,更不要说穿过茫茫黑夜抵达遥远。农村的天空就特别黑,旧文学作品里所谓“黑森森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等描写,都是那时乡村夜晚的真实写照。其实,自从农村普及电灯以后,这样的黑夜,在农村几乎就不存在了。
我童年关于萤火虫的记忆,当然与当时乡村夜晚的黑有关。在那种深厚幽暗的黑中,每一点微弱的光亮,都显得那么珍贵。萤火虫正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生活的。大概在清明节,天气晴好,春明景和,温润清爽;春风十里之下,草木该绿的都绿了,花该开该谢的,也都开了谢了,大自然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负节令。
唯有煤油灯菜油灯没有改变,乡村夜晚的黑没有改变。
现在回想起来,萤火虫应该是为弥补乡村春色的遗憾而来的。在乡村春天的元素都次第登场后,萤火虫也恰到好处地来了。反正就在这个季节,春耕晚归,或者玩伴邀约夜玩,会蓦然发现,黑漆漆的夜里,会突然冒出一些星星点点的光亮,在密实的夜幕中悠然自得地飞来飘去。有时是一两点,或三五点,自始至终在那里穿梭嬉戏;有时开始少,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像浓缩了的繁星。不知何物,除了惊喜,就是惊奇。由于萤火虫的光亮很小,淹没在深邃的夜幕中,乍一看却不是小,而是远和深。当一只萤火虫飞到眼前,才识了庐山真面目。于是就去追去捉。追到了捉住了,才发现是一些小虫子,屁股上有两块小小的发光片;用手指甲轻轻一刮,那发亮的东西就被刮了下来,粘在手指尖,依然在发亮。回家问爸爸妈妈,才说是萤火虫。
搞清楚了底细,我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干脆邀约几个小伙伴,满坝的追,满坝的捉,捉来放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带回家,演绎萤火虫版的“凿壁偷光”故事。
后来大了才逐渐知道,萤火虫是对这种夜晚发光的软体甲虫的统称,其他的称呼还有打火虫、夜照、流萤、夜光、景天、熠熠、宵烛、耀夜等;是鞘翅目昆虫的一个科,称萤科。该科有描述的种类,就有2000多种,我国较常见的有黑萤、姬红萤、窗胸萤等几种。它们在黄昏时分利用生物发光的目的,不是在黑夜中的嘚瑟招摇,而是为了吸引配偶或猎物。在萤火虫的一些种类中,雌性是不会飞的。但她可以发光。虽然发出的光是冷光,但心是热的。雄萤火虫对此心照不宣,不然,怎么会在黑夜中飞翔,用微弱的萤火给自己引路。一切都在达尔文的规则下进行。萤火虫的光,并非我们日常所见的许多光,而是一种从它们的下腹化学产生的“冷光”。这种光与普通的光一样,有不同的颜色,比如黄色、绿色或浅红色;也有波长,从510纳米到670纳米不等。但是,它却没有红外线或紫外线的频率。因此,“冷光”的命名,不仅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这光亮的本质,还让我对光的近与远,浅与深,大与微,有了不同认识。
如果把人类的文明进步比作光亮,那么,深处的光是什么样子?
是对宇宙的认识。
呈现在我脑际的,是一点遥远的星光,由一颗叫埃兰迪尔(Earendel)的恒星发出,在2022年,由哈勃空间望远镜发现。这是人类探索宇宙奥秘的新锐之光,隐藏在宇宙遥远的深处。有多遥远?距离地球约280亿光年,如果要用完整的数字表达,数字后面的0,都不知道要排多长。因此,它又获得了“迄今发现的最远的恒星”的美名。隐藏它多深?据说,它在宇宙大爆炸后9亿年就已形成;它的光线,在宇宙中穿越了129亿年,才到达了地球。它比地球的形成还早了约90亿年,不仅隐藏着宇宙形成的秘密,还有演化的状态。真正的来自宇宙深处的星光啊,怎不令人感叹!
人类最早的生命之光,是在海洋深处出现的。
眼前有一张图,图形很简单,甚至没有什么艺术美感。但它的意义却不简单,它是地球上最早的生命——蓝藻,这张看似简单的图,却是生命最深化元初的样子。
我端详着这一幅图,一层一层的圆圈,重重叠叠,叠成了水波纹。水波纹中心的拟核(DNA)圈,似一张变形的太极图,阴阳交织,生命的全部秘密,都在这一个独特而神秘的图中。首先想到水波纹,是因为想到它来自海洋的深处。只是那水波纹似乎太规则,规则得失去了水波纹的真实,倒更像一棵老树的截面,银杏,松树,柏树都不重要。当然不是树,与树没有半毛关系。是蓝藻,地球上最早的生命样子。准确说,是一个蓝藻细胞,因此很小,就像这茫茫黑夜中的一只微弱的萤火虫。
眼前的图显然是放大了的,因为放大,让我们清晰地看得清它的结构:细胞壁,细胞膜,细胞质,拟核和核糖体。当这一切叠加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生命的全部要件,哪怕是最原初、最低级、最微弱的生命,已是对整个最强大的非生命世界的颠覆,其意义远超过后来的原子弹爆炸,卫星上天,蛟龙下海。从大洋深处走来的生命,并没有停止行走的脚步。蓝藻分泌出了很多黏性物质,一方面,把自身固定在海的岩石上,不至于随波逐流,被海浪卷走;大量的蓝藻聚在一起,还会黏住海洋中的其他沉积物,一层叠一层,形成地球上最古老的生命化石——叠层石。更重要的是,在地球诞生之初,还没有氧气——高级生命存在的必要条件。蓝藻通过光合作用,吸入二氧化碳,释放出氧气,让生命微弱的星光,演变成生命的火炬。有了它的照亮,地球上才有了从无机物到有机物,从植物到动物,从低级生命到高级生命的进化。
从对宇宙的探索,到生命的探索,当每一次抵达一个新的深度,洞见深处之光的时候,我们总是难以掩饰激动的心情,毕竟,我们在文明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然而,在短暂的激动之后,我们又难免陷入新的困顿与迷茫:为什么越往前行,越觉得未来的路更长;越抵达新的深度,越发现更深的领域还在后面;获得的答案愈多,愈感到未解的难题更多?就这样,我们在抵达一个个领域深处,以深处之光烛照文明的方向的时候,却忽略了曾经坚守的认知方法本身的局限。就像外出旅行,知道了目的地和方向,却不知道走哪条路,采用什么样的交通工具,更为快捷合理。
认知的黑夜深处,多么希望出现一缕星光,哪怕一点点。
没有人念阿里巴巴式“芝麻开门”咒语,但奇迹还是在瞬间出现。由DeepSeek发出,在人类AI(智能化)的深处,时间是2024年1月5日,标志是“DeepSeek LLM”的正式发布;搅乱一池春水的人,是一家创新型科技企业——杭州深度求索人工智能基础技术研究有限公司,及公司里的几位年轻人。他们没有闹市里伟岸耸立的独栋豪华写字楼,也没有海内外媒体黄金时段铺天盖地的宣推广告,就像一只羞涩的丑小鸭,龟缩于浙江杭州拱墅区环城北路169号汇金国际大厦西一间小小的1201室。他们专注于开发先进的大语言模型(LLM)及相关技术,在知名私募巨头幻方量化孕育下,遨游于浩如烟海的大数据天空,利用数据蒸馏得到更为精炼、有用的数据。
中国科技的这一缕新光,不仅照亮了人类认知深处的这片黑夜,还照亮了认知未来世界的大门和捷径。有了它,我们可以把多维的真相彼岸,变为两点间的距离。
唤鱼池在青神中岩寺,但在青神,有萤火虫的地方,并不止唤鱼池,白果乡的黄水凼,瑞丰镇天池村的兰厂沟、高台镇的长田坎等,都有。这与萤火虫的生长习性有关。凡是温暖、潮湿、多水的杂草丛、沟壑边及芦苇地带,都是它的栖生地;如果再有一些软体动物,如昆虫、蜗牛、钉螺等为其提供美食,便是安居乐食的虫间天堂了。虽然在我国各地皆有萤火虫分布,尤其南部和东南沿海。但并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如此厚待这小精灵,要由政府出面,为它规划观赏节日;甚至在我的老家西龙镇长池村的对面,跨过诗意般的思蒙河,就是我当年读初中的地方——南城镇国际竹艺城,还修建了“竹里萤光艺术馆”,里面的萤火虫光电秀,会把你带入一个魔幻世界。
我曾好奇地问青神老乡,为什么我童年时代经常见到的萤火虫,在后来的几十年几乎绝迹了;为什么现在又突然冒了出来,而且那么多。老乡不假里索地回答,环境呗。见我似乎还没完全明白,老乡又进一步解释说,喜潮湿的萤火虫,对环境的反应很敏感,尤其是水环境。前些年岷江流域污染严重,水质曾一度达到劣四类五类,萤火虫哪能生存得了。同时,萤火虫又可以通过控制其他昆虫数量,来维护生态平衡。
我似乎又看到了另一种生命深处的光,由萤火虫的在水一方发出。
连绵的烟雨,在清明时日突然放睛。被压抑多时的萤火虫顿然兴奋起来。中岩寺的唤鱼池,坐落在两脉不高不矮的青山之间。青山遮挡住了城镇乡村的灯光,还给萤火虫一个幽深纯净的黑夜。正是萤火虫撒欢求爱的时候。天刚黑尽,萤火虫们就纷纷登场了。先是三五只,继而七八只,然后越来越多。我望着这幽深的,似近似远、似浅似深的天空着迷。山在黑夜中隐去,所谓近和远、深和浅的参照,就是萤火虫。
这时,我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现象:萤火虫飞得再远,黑夜再浩瀚无边,把它的光挤压得再小,它都会闪烁;那光穿过黑夜的围剿,哪怕把一点微弱投射到世人面前,也会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并为它赞赏和鼓舞,而不至于感觉到眼前只有黑夜。
我相信,光在远处的深,是形而下的真实;而近处的深,才更抵近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