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
地铁上,一个小女孩匆匆赶来,刚上车,车门便倏然关闭。她大概十八九岁,扎着两个秀长的小辫,脸上泛起微微潮红,轻扬的嘴角或是为这瞬间的胜利庆祝。在她的手里,还有一束系好的栀子花。
花香一点一点蔓延,在不算拥挤的车厢里,这束半开的栀子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其中也包括我。她一会儿看着地铁上变换的站点,一会儿看着手上含着水珠的栀子花。我无意去猜测那束栀子花背后的故事,只是想到,地铁那端,或许有一份美好在等着她奔去。
车到站了,她又一次奔跑起来,带起的风里依稀残存着她来过的痕迹。我的思绪再也不能平静,随着花香的牵引,回到故乡,那始终不曾远离的故乡。
那年初夏,姐姐带着侄女回到川北老家,才踏进院门,侄女就被那一丛丛茂密的栀子花吸引,拉着外婆就要去采花。老话说“隔辈亲”,母亲尤其深爱这久不见的小孙女,顾不上蚊虫叮咬,管不得新雨后,小路泥泞,祖孙俩牵着手,走近挑挑选选了好久,才小心翼翼摘下一朵,母亲把它系在发髻上。侄女见状,痴痴大笑,然后也学着母亲的模样,采下一朵栀子花系在自己的发辫上。雨后的新绿更衬出花的白。升腾的雾气里,洋溢着祖孙二人的欢笑。常年生活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侄女哪有机会见到如此蓬勃旺盛的栀子花。
母亲却不同,南方的盛夏,是栀子花的国度。“年年岁岁花相似”,母亲爱这年年守约盛放的栀子。可没过多久,她便将头上的栀子花取了下来,转过身,默默无语,长时间凝望着眼前这朵盛开的栀子花。我没有去惊扰母亲,也不知道那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在想些什么。只突然发觉,她的鬓间,似乎也多了几道锋利的、在青绿中格外扎眼的白。
“外婆,你快看,这里还有好多栀子花呢!”
“外婆,你的栀子花掉下来啦,让我给你戴上吧。”
母亲终于从“梦中”醒来,才发现刚刚取下的栀子花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地。
“好,戴上,我们都戴上。”
山间田野,处处花香。母亲拉着侄女的手,小心翼翼往前走去。我阻不住时间流逝,只能用手机拍下照片,将这一瞬间延长,延长。
姐姐想将老家的栀子花带到城里去,母亲便试着移植,但都以失败告终。刚开始还生龙活虎,没过几天,栀子花不是耷拉着脑袋,便是逐渐卸掉她那青绿的外衣,最后只留下干瘪、枯黄的躯干。兴许和人一样,进了城后,栀子花也变得孤立无援,无从适应。一直居住在老家的外婆在电话那头告诉母亲,定是没接地气的缘故,谁愿意将自己的一生都托付在一个个盆盆罐罐身上,栀子花也通灵性哩。老太太的话,我一直记得。她说的是花儿,我却分明晓得,她始终不愿跟我们进城生活,也是这个原因。七十多年来,她一直守候着她的村庄,和村庄里越发繁盛的栀子花。
几年前,楼上搬来新的人家,是丝厂退休的老头儿。也是个爱侍弄花草的人,尤其钟爱栀子花。我曾经看见,在他家阳台上,有几个口径七八十公分的大瓷缸,里面种的全是栀子花。夏日傍晚,总有栀子花香,乘着风从我家窗台“突袭”进来。过不了几天,这“突袭者”就会光明正大占领我家,是楼上老头儿送来的。半开未开的栀子花,总在夜晚悄悄绽放,轰轰烈烈宣示“主权”。对于我们的感谢,他从不多言,只是笑呵呵地表示过几日再来。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风也是有味道的啊。掠过栀子花的风,青涩而又清甜,是可以大口大口喝下去的。又一年夏天,我从外地读书回来,当我像往常一样站在窗前,却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花香。父亲告诉我,楼上邻居几个月前已经搬走,连同他那几盆硕大的栀子花一同搬走了。那个夏天,再没人送来栀子花,那熟悉的敲门声也远去。
在每个栀子花开的时日,我都会想起楼上的邻居,我很想知道他家的栀子花还在盛开吗?
前几日,我去花市买花,一家花店门口摆满了栀子花,足有六七十盆。有的栀子花蓄势待发,有的则按捺不住,勇拔头筹了。我站在花店门口,久久不愿离去。老板说:“放一朵在包里吧,你闻,很香很香的。”老板是位年轻且时尚的姐姐,头戴墨镜,穿着天蓝色牛仔裤,胸前也系着一朵盛开的栀子花。看我迟疑,她又说道:“不买也没关系的,采一朵吧,把一整个夏天都装进包里。”我被老板这细微的善意打动,决定买下一盆,请她帮我挑选。我以为那会是一盆全然盛开的栀子花,可没想到她却选了一盆满是花苞的栀子。见我不解,她告诉我,这种尚未开放的栀子花拿回家开得久。你,不吃亏!
我想,花是随人的,最终买下了她选的这盆栀子花。
又一天,回家路上,接到母亲电话,她激动地告诉我今年从老家移栽的栀子已经开出了第一朵小花,说完,母亲竟像孩子般大笑起来。回到家后,猛然发现那从花市买来的栀子花已经开了好几朵,久违的花香,又在夏夜轰轰烈烈涌进我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