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沉舟到奔马——读李元胜诗集《渡过自己的海底》|西岭雪·品读

2025-04-14 18:54:14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张悦

李元胜新诗集《渡过自己的海底》,如同一朵野花涌动的漩涡,牵出整条大河腾空而起的曲线,又如阳光编织的某对蝶翼、铸造的某副甲壳盘旋而上,引领挣脱世俗沼泽、瞭望银河的登峰之旅——透过李元胜聚焦“自己的海底”的镜头,呈现个人化审美体验和生命观的视窗,读者得以欣赏到大自然辽阔深邃的沉默,有灵万物在抗拒下沉的跃升中闪耀的光泽,聆听穿越历史的灵魂嘶鸣在时代共鸣腔内的回响,阅读历经亿万年沧桑保留下的生命密码对化解明日困局的启示。


经验之海和语词之海

与熟悉高山高原和山地丘陵的博物旅行家李元胜一路同行,诗人李元胜随身携带着溪流、湖泊及不同的大海。敏捷的相机镜头所无可比拟的敏锐感官,随时捕捉生命奇迹、心灵顿悟,即时建构着自己的诗意生境和空间诗学。

置身广阔海域,诗人自如把控并适时调整深度下潜的姿势,凭借诗歌语言的浮力,一次次从深不可测的海底重回海面。“大海不会退回任何礼物/不管是来自远方危险而美丽的狂想/还是沙滩尽头的叹息/它收下了一切/并用漫长的沉默赞美了它们”(《礼物》)。

多年来,领受经验之海和语词之海的馈赠,李元胜用赞美诗的嗓音回应那覆盖历史地貌、融汇文化源流、冲刷现实际遇、容纳万物生机的空茫与无限。

“记忆是露出水面的岛屿/而遗忘则是茫茫海底”,即便“总有路过的巨鲸/打翻我们毕生整理的仓库”(《散落的回形针》),继续前行依然是生命本然的选择。

探寻、抓拍瞬间的生命风姿,为瞬间的经验、想象和思悟赋形,无论作为博物旅行家、生态摄影师,还是诗人,李元胜的个人史似乎必然丰赡于其抵抗遗忘的书写。“半生所得不过是压舱石/如今,写诗只是渡过自己的海底”“夜色渐浓,写诗/只是把二三沉舟拽出水面”(《半生所得》)。

相较于遵循自然科学规律展开的主题化田野考察,及依照计划分门别类的相关影像记录,诗人往返于经验之海和语词之海的“打捞”作业,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那些被遗忘深埋的沉舟,究竟装载着哪些青春的行囊、激情的酒酿,封存了怎样的羁旅和无眠之灯,随其一同隐身的星辰风浪将于何时钻出海面,似乎一切都是未知。而诗歌恰以其通往未知的无限可能性,诱惑着诗人的沉潜和鱼跃。

在李元胜看来,未完成的诗“像大海有着众多的缺口/一直在流失、蒸发/一直有河流在补充”(《给》),其博物学考察、阅读、写作等不同的经验海域,亦频繁互动、互为补充。经验场的流动性,得益于经验主体的开放性视野与思维行动力的活跃。经验的活水,持续更新着每片大海。

“它们像一些黑天鹅,始终/轻盈地浮在水面上”“当一个人的大海沉没/它们跃起,优雅地降落到/另一个人的海面上”(《有一些事物无须拯救》),似乎已消失在时光里的时光,在下沉的过程中,借助被打捞出的文字,浮起黑天鹅般翩然而至的美,参与着微澜到惊涛的嬗变。

在黄昏“擦拭着经历的事物”,与白昼“这只存在一天的博物馆”道别(《只存在一天的博物馆》),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建筑,都有其丰富的馆藏和珍品展示。

“从古到今/写诗的人,耕种的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搬运着月亮上的事物/然后,在清平村这样的地方/拼合出一个全新的月亮”(《清平村》),万古长存之物,亦可显露出全新存在状态、价值和美感。

如何以经验之海的奔涌,更新语词之海的静默?如何以鲜活的经验浪头击打世代传承而来的汉语,唤醒词语中休眠的生命活力?梅洛-庞蒂在《世界的散文》中指出,(绘画和)语言在外部潜能的镜子中认识到其自身的奇迹。

“如何敲打一个词,让它露出裂缝/露出里面的星光?/如何磨制一个句子,让它拥有蛇形或豹形/拥有河流的从容拐弯?”(《皮洛遗址》),对李元胜而言,生生不息的大自然遍布上述照见语言奇迹的“镜子”,储备有取之不尽的诗性词汇、例句,以及诗歌结构的示范。

读山,读水,读旷野,读雨林,一边行走,一边阅读的读者经验,为李元胜积累下译介大自然语言的充足语料,也形成了其对词之诗性的独特感悟力。“荒野的词,长满青苔,自带水洼”“没被抚摸过的词,有着更大的摩擦力/尚未燃烧的词,有着更强的硬度”(《你偏爱的词构成了你》);“一个词,只有身无一物时/才是完整的”“一个完整的词,是浮在空中的镜子/放得下万千个自己和他者”(《关于赤水河……》)。

有关词与词之间差异细腻的感性化认知,对于词的共性上升至哲学层面的思索,同样强化了其创作风格的辨识度,正如《你偏爱的词构成了你》中所言:“你偏爱的词构成了你/构成了你的生活”,他偏爱的词构成了他的风格。

对经验的打捞和对语词的打捞,彼此借力,共同调和着一首诗的呼吸,促成诗性的蜕变和羽化。

镜鉴与互嵌的生命美学

以词为镜,照鉴“万千个自己和他者”;以万物为镜,照鉴人情人性,照鉴物种演化的史诗,照鉴自我的渺小,宇宙的宏阔。李元胜用想象之焰熬制经验的流体,给透明的语词镀银。

他凝视万物的目光,无异于端详自身的真诚,观看万物的方式,不止于校正自我的省思。其诗境内外展现的物我对视、互嵌相融的契机,大自然向诗人和读者同时敞开的时刻,均以其尊重、珍视、欣赏广博自然中个体生命细节之美的生命美学为底色。

将《银杏》与《十一月的银杏》两诗对照来看,从一枚银杏叶、一棵银杏树,到整个银杏家族秋日的集体书写,再回到一片银杏叶,诗人对物的观照兼顾个体和物种,个性和共性。

“我”既是观看银杏的主体性存在,又作为银杏存在的参照物,“我”所代表的人类何尝不是万物之镜?生命个体间的差别,物种与物种“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生物多样性的例证。而诗性对照中显现的共性带来的触动和震惊感不亚于差异,二者共同形成诗歌“惊异”之美的蜕变所依赖的阳光和水源。

信件、邮箱、方言、乡愁,消瘦与迟疑,道路与抉择,不为人类独有。“我”与三尾灰蝶“来自时间的同一块琥珀”(《三尾灰蝶》);“我”与蔼菲蛱蝶同为“时光中的两朵涟漪”,欣赏它身披“比唐诗宋词更古老的锦绣”“仿佛获得一次校正自己的机会”(《朝阳下》);“高悬之月”曾成为“我”与蝴蝶“共同的心脏”(《黄草坪》)。

生命同生命对视,“我们在彼此脸上阅读万年之书”(《关于人类学……》),“一粒豆子是一部沉默的史诗/正如托起它的我,是另一部沉默的史诗”(《咖啡课》),“两个对视的自我/缓慢、艰难地重叠在一起”(《在双河》)。诗人对超越物种的生命共性的体察,对凝缩于生命的地理空间、历史厚度、时间进程的洞悉,因其倾注于生命、灌注于语言的审美眼光,更具诗性温情。

经验与经验穿插、交织、叠合,生命同生命互嵌交融,“一只蝴蝶,在眼前的灌木上飞着/也在我去过的群山间飞着”“这是一个深度互嵌的下午/我和苍山的边界十分模糊”“我为它新增一条来自人间的小路/它绿色的树汁,在我血管中汹涌着醒来”(《灵泉溪徒步》),“我”和“苍山”奔赴彼此因而难分彼此,更新,成为一种双向互动。

随着凝视生命的目光对自我“围墙”的突破,生命的边界相互开放的隐秘“缝隙”被诗人的慧眼发现,“世界偶然松动/我握持相机的手/从躯壳的缝隙里/竟然缓缓伸到了外面”“我真的看到了他物/三尾灰蝶,有着银色的缝隙/一点灰蝶,有着黑色的缝隙”“无穷无尽的事物/正悄无声息地穿过它们/像是在拯救着/困于牢笼已久的我”(《在饭罗洞河》),从审美出发的修辞行动与救赎邂逅。

里尔克在《致女音乐家的信》中,谈到飓风的怀抱使乡下的一座孤独家宅变得坚固(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是否也意味着大自然的怀抱加固了生命个体的内在空间?在大自然怀抱中细观万物的诗人,被万物注视,也被万物书写。

每个生命都是盛装阳光的容器,都是太阳写下的诗篇。树林在“地下黑暗深处”延伸它们的诗行,河流“在自己的伤口里/抠出新鲜的词”“树林因为写诗/站上了峭壁——这旷野的尽头”“河流因为写诗/已陷于淤泥——这水的尽头”(《落日》),生命之诗不惧黑暗、伤痛、艰险、困厄的孤勇美,甚至悲壮美,与自由展翼的轻盈美,共同充实着李元胜的审美想象空间,尽管他对后者有更为淋漓尽致的展现。

语言之网捕获的审美经验,不伤其翼。镜鉴与互嵌的生命美学,仿佛晨光唤醒的湖泊——旷野之眼,见证诗意的羽化和它们最初的飞行,从诗人的峡谷,朝向读者的院落。

空间张力与上升的生命诗学

基于对川蜀大地地表起伏之悬殊的切身感受,李元胜似乎对上升和下沉的落差异常敏感。他选取“避风港”和“瞭望塔”两个反差鲜明的空间性意象,将诗集中的全部诗歌分为两部分,在彰显落差感的同时,形成一种结构性的空间张力。深入诗歌的具体情境,意象落差制造的空间张力,与模拟大自然的曲线化、漩涡状结构等,同样成为其诗歌结构的标志性特征。以动态生成的语言,强化意象落差的动态生成性,暗合于其尊重并呈现生命本然状态的诗学观。

诗人借助“山”与“渊”的落差,对自我进行审视,“经过如此持久的攀登/终于可以/俯视深渊般的自我”(《在金佛山》)。“萦绕心间的,总会破云而出/获得自己的万丈绝壁”(《在北温泉,茶会闻<碧涧流泉>》),无论是“持久的攀登”,还是“破云而出”“获得自己的万丈绝壁”,都可视为对其上升的生命诗学的直观表述。获得“山”的视角,俯视自我,也俯瞰时代,“回到山顶,当我们/俯瞰时代的机杼/不分昼夜编织着无边的日常/久久沉默,又忽然欢喜”(《给》)。

置身考古发掘现场,诗人则以回望数千年人类历史和上万年生命历程的遐思,拉伸其诗歌的内部空间,“发掘现场的上方,我仿佛站在时间的悬崖边/往下看,足足有5000年那么深”“在这里,所有活着的,稻谷、飞鸟和谈笑着的人们/都是未被破译的万年之书”,代代承续的生命活力不曾中断,“清晨,那些木筏仍在我们血液之中航行/深夜,那些走兽,仍在我们心脏附近徘徊”(《良渚遗址》),历史通过生命介入现实。

在《草鞋山遗址狂想曲》中,诗人用“古老的太湖”延展一粒稻谷体内的空间,“那发黑的稻谷/是时间的唯一铸件/它的内部,看不见的大厅中央/悬浮着古老的太湖”,进而以“我们从湖水获得的一切正进入天空”“我们从时光中获得的一切正进入天空”的感悟,引出其羽化上升的诗学——“所有遗物都是,都是蝉蜕”“一定有看不见的未知之物/正在经历所有的羽化”,承载历史绵延文化的生命意识和生命力,从时代的现实中悄然羽化,“我们见证了它的上升/我们一起构成了/这巨大、永恒的标尺”。

修辞之树上簇新的枝叶,摇曳经验羽化的诗性时刻,当事物脱离诗人的内在空间,上升至能与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读者共享的浩瀚苍穹,“让那些伴随我多年的轻盈事物/顺着笔直的树干上升”“我用这种方法/脱离了写过的诗/它们像一串气泡/向水面飘去”“只有在这里/我是结实的湖底/是水下苍白的山丘”“略略透明/是所有上升事物蜕下的壳”(《尖峰岭》),诗人亦如那些“蜕下的壳”,获得作为见证者的慰藉——一种“湖底”之于水波的坚实感。

栖居于诗意和匍匐于现实的反差,真实而疼痛,“永不疲倦地描绘一个全新的世界/又永不甘心地,降落到自己的城市里”“两种存在,从我们身上撕出一个疼痛的窗口/真实像一束光线照射进来”(《给》)。上升的诗学,违抗向“同一个水洼”下沉的死亡宿命(《秋天的水洼》),从“降落”到庸常现实的不甘内部向上反弹,具有对抗“下沉”、挣脱“锁链”的治愈力。

“真正的阅读,何尝不是危险旅行/何尝不是攀登,一个字一个字地/向上走出日常的沼泽”(《在官山林场》),上升的诗学,在对生命不倦地阅读中,保持一种脱离“日常的沼泽”的“攀登”姿态。上升的诗学,是经验对上升之词的辨认,也是语词对经验的拉升,“总有些词,无法隐身于文字的沉默队列/它们扑向空中,像风筝,用线拉着同类升起”“我们朗诵,让它们飞得更高,拉着更多的楼房/我们不停朗诵,更多的事物抽身而出”(《少数花园咖啡馆》),上升的修辞,因生命的活跃而更具张力。

此外,在《忆海岛之晨》《灯罩》《夜深人静时》等诗中,洞察自我与他者关系的独到眼光,依托陌生化的空间关系生成“意外”的震撼。《拾光之年》《林子口寻蝶记》《写在水上立交》等诗,充分调动空间元素打造隐喻,驾驭液态流动性的喻体,在空间转换中实现修辞的动能向势能的转化。

《马蹄花石》一诗,马蹄花石与观展者间的距离,诗人与读者间的距离,被亿年、万年、千年到此刻大幅缩减的时间差充分拉近。同时,在时间的纵深中拓展出容纳复杂演化进程的四重生命空间,可谓诗人对空间张力极致化探索的一个范例。

或许由于李元胜的经验世界为其开放的感知空间的路径数倍于常人,面对自我、面对诗歌,他显示出极为敏锐的空间感。“我们短暂的一生,要容纳多少沉没的时代?/一首小诗,要容纳多少沉船?”(《写在水上立交),用语言探测人生的容量,一首首诗的容量。

“我在窗前敲打键盘/像晨光里的马厩,仿佛有马蹄声/仿佛又有一匹马/从黑暗深处被牵了出来”(《在宜昌艺术小镇,谈及写作》),“写完一首诗,遥远年代就会传来嘶鸣”“我情愿做一个马厩,站在雪原尽头/继续写啊写啊,把我的马/一匹一匹地写回来”(《马厩之歌》),以奔腾的想象,量度自我内在空间敞开的限度,为时代与历史的共振、幻想对现实的突破或弥合开拓新的空间。

加斯东·巴什拉认为,记忆中的一些微缩胶片,只有接受了想象力的强光才能被阅读(《空间的诗学》)。米歇尔·高罗将想象力视为可见物的不可见性所召唤的第二重视觉(《身体·宇宙——身体在西方现当代诗歌中的形象》)。李元胜的马厩便是一个接收这样的强光的容器,诗性视觉的集散中心。从经验沉舟的打捞者,到饲养诗性想象的马厩,从进入无垠的经验空间,到成为繁育、接纳与输出无限可能的诗性空间,李元胜信赖经验的大海,也信赖内心的房舍。

探索语词、隐喻、结构、节奏时的崭新发现,是否像徒步考察中新增一条物种记录那般享受狂喜?从沉舟到奔马,他对经验的诗性转化——聚焦自然生命、经验自我和修辞艺术的诗性羽化,其镜鉴与互嵌的美学、上升的诗学,因与万物同行而熠熠生辉。

(《渡过自己的海底》,李元胜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




作者简介

张悦,笔名言拙,河南开封人。文学硕士,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诗歌评论散见于《中国艺术报》《星星·诗歌理论》《诗探索》《新文学评论》《散文诗》《四川诗歌》等。诗作散见于《星星》《诗潮》《草堂》《诗林》《上海诗人》《延河》《星火》《太湖》《散文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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