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潘 鸣:谷雨听雨

2025-04-18 16:05:17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潘 鸣

谷雨时节,雨水果然卓尔不凡。它不再像早春那样羞羞答答,“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也不再柔弱无骨,“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它变得刚直率性,说来就来,洋洋洒洒。

那天本来约朋友郊游,惜别即将谢幕的春光。一场急雨不期而至,人被堵在家里。打望天色,天低云密,一时半会没有转晴希望。于是几个电话打出去:因天气异变的“不可抗力”,今日约聚取消。

预设的一日浪漫因兜头而来的雨水泡了汤,心中稍有遗憾,却也不至于过分怅然。转念一想,时值谷雨,雨催百谷生,澹澹云水顺理成章会成为这一阵子天地间的主角。反正闲暇,就宅在家中,好好隔窗赏雨吧。

居住小区楼寓高层,窗是无格棂宽幅玻璃飘窗。“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姑且效仿板桥先生那份雅逸,泡一杯故乡高景关杨春茶,坐在窗台边,宁神静气,一边呷着热气氤氲的香茗,一边品赏眼前雨幕。

从离地面几十米的高度看出去,映入眼帘的不是“雨脚”,是雨的“下半腰”,丝丝缕缕一览无余。相比早春雨水,谷雨的雨线密度略为稀疏,却明显粗实一筹。雨水滑眼而过,作落地前的最后冲刺,其气势和速度,都远胜早些时日那些“绵绵雨”。心中突然冒出疑惑:那千万条雨线如银色箭镞凌空射下,每一缕粗细如出一辙;雨阵恢宏无边,却列阵井然,没有丝毫缠绕紊乱。那茫茫云层之上,是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在作如此精妙的铺排与点化?

目光从窗景收回,斜倚靠椅,微闭了眼睑,让耳朵细细领略雨水的韵律。咫尺之距,一些雨箭激射到玻璃窗扉上,敲击出节奏明快的铮脆之声,音质透着金属质感。雨点冲击着水泥浇筑的窗台和承重柱,却只撞出一片钝响,含混、凝滞,没有环绕音效。更多的雨线直接洒落在楼下茂密的树丛和葱茏的草坪上,泛起一浪浪窸窣之声,听起来,像是群鸟或某些小兽在枝叶间扑棱蹿动。楼下墙外紧邻湖滨路,雨水酣畅淋漓浇下去,让种种市声瞬间产生变异。匆匆行驶的汽车引擎声,电摩和三轮的喇叭声铃铛声,街边避雨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统统陷入喑哑,融成一团霍霍混响。

触景生情,联想到一段前人“听雨”的往事。八十多年前抗战最为艰难的岁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被迫迁至昆明,组建西南联合大学。战乱当前,堂堂大学府只能以简陋的铁皮屋顶教室为课堂。一天,经济系教授陈岱孙正在上课,大雨突降。雨打屋顶如金鼓擂动,学生们努力前倾侧耳,仍无法听清老师讲课。教授不得不停下来,目光扫视着眼前一张张青春勃发的面容。突然,他回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洒然书写四个大字:“静坐听雨”。然后,将长袍衣袂一捋,临窗端坐,双目微瞑,如入禅定。此情此景,令学生们无不怦然心动。他们从黑板上遒劲四字中感悟出淡定里透溢的坚韧力量,从教授的举止细节上领略到不可撼动的从容自信与遇折不颓的精神底蕴,心中那盏理想信念的灯火拨得更加明亮了。“静坐听雨”,定力中积蓄着强劲的动力。

儿时在乡村,谷雨时节的雨天,待在自家青瓦屋檐下静静听雨,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当时只感觉妙趣横生,却无法言表。现在想来,那是在欣赏唯美的“乡村音乐会”啊!一场雨,先是前奏,豆粒一样的点滴,东一颗,西一颗,像是敲击试音鼓。少顷,雨线密匝起来,音符连缀成绵延长调。小青瓦用黄泥经窑火烧制,本质上与陶瓷同类属。弧拱与曲凹的瓦片起伏衔咬,织成人字形屋顶。雨点在上面一迭声敲击,旋律起伏跌宕。细细聆听,像击钹、抚筝、弄弦、拨箜篌、叩编钟,大珠小珠落玉盘……

谷雨时节,有喜雨应时而来,农人更是满心欢喜。但他们不会坐下来静听曼妙的雨声,他们哪有那份闲工夫?正是大春备耕的节骨眼,他们得借助天时去田间地头忙碌。他们一个个披蓑戴笠,或扛一柄铁锄,去理沟淘堰,为雨后溪河上溢的春水疏浚灌溉通道;或驭使弯角牯牛,拉着铧犁在泥泞里翻耕秧母田。我从屋檐下放眼谷雨田野,隐约看见那些忙碌的人影、牛影,还有水田明晃晃的倒影,林荫掩映的农家四合院茅屋瓦舍的剪影……它们迷蒙在青黛色的烟霭中,绘成一幅旧时谷雨农耕图,深深铭刻在我少年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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