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一
世人皆知都江堰,却鲜有人知李冰陵。这位被后世百姓誉为“川主”和“蜀中首圣”的水利巨匠,长眠于四川什邡市洛水镇的章山山麓,而非他毕生最耀眼的作品——都江堰之畔。
为何不归葬都江堰?这是困扰我已久的一个问题。但当真正来到李冰陵时,我才明白,李冰陵选址这一“地理错位”的背后,更有一段被岁月模糊的悲壮。晚年的李冰将治水重心转向沱江流域,彼时的他,早已不是初入蜀地时意气风发的蜀郡太守,而是一位须发皆白还亲执耒耜的老者,但工程尚未完全竣工,公元前235年,年逾古稀的李冰因过度劳累在洛水治水工地上轰然倒下、溘然长逝——这也解释了墓葬选址最直接的现实逻辑:治水者终老于治水现场,如同战士在战场上马革裹尸。
李冰陵选择章山而非都江堰,除了现实逻辑外,还有更深一层意义,蜀人向来将山川视为灵魂归处,他虽在都江堰创造了“分水鱼嘴”这样的人工奇迹,但最终却让肉身回归大山的怀抱,完成了从“改造自然”到“回归自然”的精神闭环。陵园内那条从山门牌坊直抵山顶墓冢笔直陡峭的千级石阶似乎也映射着他的治水生涯,每向前一步既是与自然的博弈,每向上一阶也都沉淀着“功成不必在我”的襟怀,都江堰是李冰献给天下的礼物,而章山或许是他留给自己的归宿。
登上山顶墓冢,正前方两水交汇注入的李公湖波光粼粼、平静淡然,而陵园东北方向高景关瀑口的开山灼痕则暗刻着更为暴烈的诗意。
公元前256年,李冰完成十年都江堰水利工程建设后,什邡水患的急报如雪片般飞至。古洛水(即今石亭江)自九顶山咆哮着奔泻而下,高景关出山口的急剧收窄让洪水如悬剑般时刻威胁着成都平原。李冰深知,解决成都平原水患的关键在于岷江和沱江,都江堰虽解决了岷江流域的水患,但北部沱江流域的水患却一直悬而未决,这其中最大的变数就是发源于川西大山中的古洛水,洛水不治、蜀郡难安!
经过多年勘探考察、思索实验,他决定用“火烧水激”之法开山——即先以烈火高温灼烧岩壁,待山石脆裂、再引洪水冲击,冷热一激、山崩地裂间,瀑口终开。与都江堰类似的是,什邡还有一“堰”,它的功能也与都江堰极为相似,东为外江泄洪,西为内江灌溉,鱼嘴分水、飞沙堰排洪。只是根据当地实际,这一“堰”又细分为“朱、李、火”三堰:朱堰引水入什邡、李堰分灌绵竹、火堰控流防沙,牢牢锁住了沱江水脉的命门。朱李火堰与都江堰一驯沱水、一治岷江,千年来,一北一南托起“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的蜀地根基。
墓冢前镇守的四尊石兽——水犀、狻猊、虬龙、玄龟,均为《山海经》中记载的水系神兽,它们的存在似乎寓意着治水工程升华成为天人交感的神圣仪式。据《华阳国志》残卷记载,李冰晚年于什邡“羽化登仙”,章山墓冢仅封存其冠带佩剑,换句话说,今天的李冰墓其实只是衣冠冢罢了,但衣冠冢与升仙台的传说交织,让这位实干家兼具了神性与人性。
事实也是如此,李冰逝世后,蜀地百姓因李冰治水功业的卓越贡献而自发形成祭祀,明清《灌县志》记载:“人知饮水思源,祭赛不绝”, 历代王朝均对其予以加封,成为了“地方神祇纳入国家祭祀体系”的典型。这种“肉身成圣”的传说,既是解读蜀人精神图腾的钥匙,更是巴蜀先民对治水英雄的最高礼赞——他们宁愿相信这位已故的蜀郡太守化作镇守江河的永恒精魂,而非埋骨黄土了却终生。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有功于民则祀之”的行为,不仅反映了民间百姓对“人神转化”的朴素信仰,更符合儒家“圣人以功德配天”的理念,成为中华文化中“圣贤—英雄—神灵”三位一体的具象化案例,提供了一种凡圣互通的精神范式。
与都江堰宝瓶口游人如织的热闹场景不同,六十公里外的什邡章山李冰陵园却静默如谜。或许当都江堰作为“世界遗产”吸引着全球目光时,李冰陵正以更质朴的方式,护佑着中华文明“天人合一”的文脉火种。对后世的史官而言,他们不过另起一行记下了“冰又导洛通山”的寥寥数语,但李冰留下的却不仅仅是一座水利工程,而是影响蜀地千年的文化密码。
他亲自设计的江水“七分归什邡,三分入绵竹”,既解旱涝,又平地域之争。明代《重修金相寺碑记》载,每逢旱季,两地乡民依古制“掷铜钱于堰口,以钱影定水量”,这一措施将人性私欲化作流水公义。在他的思想里,凿山不为征服,而为让水找回本该流淌的路,治水者治的从来不是水,而是人心与天地的契约。这座被遗忘的“小都江堰”,正成为2000多年来治水者的镜鉴:“三七分水”水量分配原则,暗合现代流域生态补偿机制;火烧堰遗址里残存的鱼嘴分水技术,竟与当代海绵城市理念遥相呼应;“遇弯截角,逢正抽心”古训的当代实践——卫星监测河道曲率、用AI算法模拟水流走向,与中国古代“束水攻沙”原理共同形成大数字时代的共鸣。从船棺葬俗里的水崇拜,到今日整个都江堰灌区仍在沿用的岁修古制;从汉代“深淘滩,低作堰”的治水六字诀,到当代河长制中的网格化管理,这条文化暗河始终在改道涅槃,巴蜀文明也在传统与现代的激荡中一次又一次焕发新生。
站在李冰陵区眺望,古蜀道的身影隐现于远处的群山之间,那是连接天府之国与中原大地的动脉,也是蜀地从边缘走向文明中心的见证。再望向眼前,什邡数十万亩良田上仿佛交错着两种时空:古洛水的汹涌澎湃与石亭江的静缓潺潺,战国民夫夯土的劳动号子与大型无人机喷洒农药的阵阵嗡鸣,竹简上的《河渠书》与云端的水文大数据......在此达成某种永恒的共振和回响。章山沉默的岩层知道,真正的纪念碑从来不在陵墓之中,而在每滴遵循自然律动的水珠里,在蜀人对待江河的态度里,在持续两千年的文明对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