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雁
马里冷旧
马里冷旧,从彝语音译过来的名字,喊第一遍的时候还有些生硬。喊第二遍的时候,便平添了几分高冷与怀旧的浪漫色彩。当地人说,那是“开满鲜花的草地”。
抑或来得早了点,走进季节的褶皱里,树梢上还悬停着去年的唇彩。残冬在山脊上翻身,好多碎银散落。我打开手机的取景框,偷偷地私藏了一些干货。
当倒影开始移动的时候,整片水域不再静默。海拔2000米以上,虽然那些被赞美为白鸽展翅的珙桐还在沉睡,它伸向大地的触觉,已经被草甸环绕的小小海子浸醒。冷水鱼们开始玩游戏了……
人间四月的风绕过黑竹沟,马里冷旧的天空,白云的裙摆轻轻飞扬。牛羊和马群从眼前走过,地毯上落满了褐色的松果。我一直在寻找,那些迷失的新绿脚印。
底底古村
这里没有倒春寒,雾霭随时修改着群山的轮廓。一座村落的名字,像极了一只鸟的叫声。“坚固、牢固”,村支书洛子布哈说,“这是一个稳固的地方,也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火塘醒得最早,头顶上的腊肉暗暗散发着香气,把木梁熏成了蜜糖色。牧羊人的查尔瓦,兜住整座山的晨光,当他数羊时,云朵就停在了他的睫毛上。
我站在九点钟的日月广场,悉心聆听一个人的辽阔。远处核桃树上的喜鹊窝很安静,仿佛被忘记收回的衣裳。也许是年轻的翅膀,去缝补城市的补丁了。
瘦弱的村道像一根草绳,一头系着没有尽头的山外,一头牵引着家门前的桃树李树批把树。它们集体遗忘了开花的誓言,但枝头也被露水浇灌的高音部占领。更多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翅膀,默契地酝酿着一场盛大的演唱会。
三月笋
上春山,上笋山。去万坪村的路上,露水沿着竹叶的脉络滑落,有天空一起滚动。我的耳鸣里出现了雷声,以及带泥腥的银河与地下的闪电,群山在雨后怀孕。
我的幻觉里出现了弯腰的虔诚,农历上行走的背影,在春雷的腹地翻找,那些紧绷的、即将破土的暗号。忽然,有盔甲卸落的声响,像一封来自神秘世界的信,被风拆开。读出那些语言,味觉里带着潮湿的清甜。
继续攀登,我的鞋底沾满新鲜的泥。老熊沟,没有看见熊,看见的是上去或者下来的采笋人,以及他们身后的穿云箭。采笋人解开背篼的刹那,万坪所有的山都摇晃起来。
像熊猫一样,我爱上了笋。我用黑白的孤独,对峙群山的苍绿,和苍绿包裹的瓷白月光。当暮色把整个川南卷起来,我的脚印里已长出新的笋尖。
鸢尾花
四月弯下腰时,许多芳菲的名字已经走散。只有你,扎着白色的粉色的淡蓝色的蝴蝶结,从峨边到大堡到万坪,一路相伴。像一棵离群的树,或者落单的行人,你我该不是有相同的宿命?
更早认识你的名字,是童年的时候。父亲叫你扁担草,说你的叶子能挑起整个春天的重量。母亲叫你豆豉叶,说你的根茎里藏着发酵的月光。
多年后我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是鸢尾,是神鸟舒展的翅膀,是雨过天晴的彩虹。你独自生长,像一句被遗忘的谚语。在林缘与荒径之间,在方言与雅言之间,固执地绽放。
我行走,你跟随,如若一对初恋的情人,眷顾着彼此的孤独。我低头,你翘首,透过你低垂的腮红,我嗅到母亲指尖残留的豆豉香。看一看肩头,我找不到曾经走在父亲身后的扁担痕。
蕨类植物
同行的彝族小伙阿文说,这个纯天然,是恐龙吃的食物。那么向恐龙学习,去感受一下侏罗纪潮湿的鼻息。在黑竹沟镇的路边小饭馆,我点了一道菜——炒蕨。
在马里冷旧的草甸,在万坪村的笋山,蕨类植物与腐殖层之间,总有许多等待被赦免的弯曲。那些墨绿皮肤的婴儿,刚刚学会翻身,然后慢慢站立。他们的每一道叶脉里,都蜷睡着尚未破晓的黎明。
饭桌前等待的片刻,我想起小时候在农村采蕨的情形,我们叫做蕨基苔。雨水浸润过的松软泥土,踩上去每一步都惊起呼吸的震颤。找到一丛蕨,手指轻轻捏住,掰断蕨苔时,可以听见一声细微的脆响……
那些蜷曲的婴儿,在沸水中松开拳头,仿佛回到恐龙时代。他们集体上岸,进化了尾鳍和身躯,汇合到一个白瓷盘里,怀旧、私语。我的咀嚼变得庄重而缓慢,竹筷也尝到了纤维里纠缠的苦涩,该不是地球裸露的伤口,在喊“疼”!
佳支依达
佳支依达的水流着,丝绸一般,却比丝绸凉些。大渡河的上游与下游,原本就是一滴水与另一滴水的分别,如今倒成了生与死的界限。情歌王子贝史根尔,你可知道,三月笋又冒尖了?
往年这时候,总有一麻袋嫩笋,从峨边捎来,沾着露水,也沾着你的情意……沙坪茶场的火塘还燃着么?腊肉是否依旧在火焰上方滋滋地冒油?那晚我们吃过的坨坨肉,喝过的泡水酒,唱过的“嘎唷哪”,都化作了火塘里的一缕烟,飘散了。
你玩笑说汉人不做朋友,却偏偏与我兄弟相称。这话原是彝族的古谚,你却用它织就了跨越种族的纽带。石头不能做枕头,可诗句却能当被子盖,你说是不是?
今天,我站在东风广场,仰望背峰山顶的白云,一朵朵,像是未写完的诗稿。你的《大山彝人》豪爽,《甘莫阿妞》缠绵,《乌芝嫫》炽烈,如今都成了绝响。小凉山的风还在吹,却少了和声。
库史新年的火把依旧会点燃,祝酒歌依旧会响起,只是举杯的手少了一只。佳支依达的水不会停流,正如思念不会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