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这扇“晶窗”——兼谈当代诗词创作的一些现象和规律|西岭雪·文学评论

2025-05-08 16:43:11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王悦笛

阅读当代诗词,尤其是21世纪诗词的朋友,常能遇见“晶窗”这一语汇。晶窗就是玻璃窗。当诗人们需要写玻璃窗时,不用它的本名,往往改换字面为晶窗。

这些取材于玻璃窗的作品,不乏精彩的句子和篇章。如杨凯宇《苏幕遮·无题》:“月移阶,花探巷。影过晶窗,拖曳谁模样。一瀑青藤生碎响。摇落春痕,和梦还无两。//夜成疴,风抱恙。别有鱼龙,舞尽人间象。灯照来时还一惘。相见重逢,不作今生想。”

夏婉墨更是直接以《晶窗》为题:“探手晶窗外,欲摩烟雨楼。檐珠敲指骨,节节渗清秋。”她的《婆罗门令》下阕也有“门衢里,人未去。料迎灯,丽伞晶窗取”的句子。

笔者曾预料此潮流,追忆母校武大的樱园风景,填过一阕《谒金门·樱园老斋舍》:“停小浴,鞋靸一双纤足。竿晒亵衣春体熟,花风吹漉漉。//灯死纱围夜玉,女博士其新宿。寂寂晶窗樱影促,五厘凋秒速。”

末二句“寂寂晶窗樱影促,五厘凋秒速”,意在刻画樱花花瓣在玻璃窗外缓缓凋落并投影其上的画面,类似日本动漫细腻清美的分镜效果。

晶窗的频繁出现,是诗词取材于现实生活,摄取日常事物入诗的表现。但诗人们又小心翼翼,所谓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生怕这新的成分有损于旧的风格,生怕玻璃窗这样的现代名物损伤了诗词的传统美感,于是只好另寻他词。

从哪里寻求?古人有现成的词可资利用吗?或者需要自行新造?一查资料,古人的诗文里还真有。乾隆帝《蓬岛瑶台八咏·其四》题为《晶窗》:“玻璃即水晶,廓长有所过。糊窗堪纵目,万景当前罗。金山高阁上,陡忆俯江波。”专咏圆明园蓬岛瑶台里的玻璃窗。乾隆帝以为“玻璃即水晶”,玻璃窗即水晶窗,再把水晶窗压缩为晶窗,这便是晶窗最早的来处。

此后,诗词里零星出现了晶窗的踪影,但毕竟玻璃窗在清代是稀罕物,即便在“民国”也有限,晶窗并未成为常见的诗语。直至21世纪网络诗词盛行前,使用晶窗的诗词数量都不多,很难形成一个前后连贯的文本传承谱系。再加上乾隆帝的《晶窗》诗实在太不出名,知者寥寥,因此我总疑心21世纪诗人笔下的晶窗是出于自己的意匠新造,而非继承自皇帝的纶音。

无论如何,晶窗既与古人的诗词渊源很浅,也非今人常用语,是个相对冷僻的语汇。“如无必要,勿增实体。”那么,究竟有何必要在诗词中增出晶窗这样一个冷词儿替代玻璃窗呢?

我们先考察一下晶窗的对手——玻璃窗。如果把玻璃窗拆解为玻璃和窗两个语素分别讨论,窗的入诗当然毫无问题,问题似乎出在玻璃上。是玻璃一词毫无诗意,不适宜入诗吗?不是。古人笔下的玻璃多不胜数,甚至还有“羲和敲日玻璃声”(李贺《秦王饮酒》)这样的千古名句。

当代诗人直接以玻璃一词入诗的也为数不少,以独孤食肉兽的作品为例,有“玻璃壁”:“密缆裁天,层楼排盾。玻璃壁上频遗吻。(《踏莎行·后雨巷》)”有“玻璃屋”:“一天碎玉,划破玻璃屋。(《蓦山溪·狮座流星雨》)”有“玻璃庭馆”:“玻璃庭馆,贮时空秘汁。(《洞仙歌·游卫城博物馆》)”

但以上无一例外,都是玻璃与其他语素组成的新词,不是日常熟语。后接“壁”“屋”“庭馆”时,由于搭配的生疏,玻璃在这些构词里仍能发挥描述性定语的作用,人们依然能从中想见玻璃亮晶晶的样子,诗人笔下的庭馆、外壁和屋宇是具有质感的。而对于玻璃窗,人们只拿它当固有的名物、牢不可破的搭配,心里激不起一点审美的波澜。玻璃窗的形象淡去,只留下一股建筑材料味儿。

看来,使玻璃窗入诗不够顺利的,不完全是新名物与旧风格的新旧问题,更主要是出于生和熟的考量。玻璃本身不乏美感,之所以诗词中较少与窗结合,正是艺术取生避熟的法则使然。一旦排除了熟语的干扰,玻璃一语所指之物晶莹明澈的特质,依旧是适合入诗的。

现在回过头看晶窗,它相对于玻璃窗的优点就比较明显了。

第一,晶窗不是日常熟语,用在诗词里造成的陌生感,容易将读者从日常生活带入诗人构造的艺术世界中,欣赏那一方方晶莹透亮的窗口。

第二,在晶窗这个定中结构里,晶是具有描述性的定语,容易使词句的形象更鲜明,帮助读者联想到水晶、冰晶等美丽的事物,感受到玻璃窗剔透的质感。当代诗词中常见的长车一词同样如此,也用一个描述性的长完成诗语的构建,置换过于烂熟的火车,形成语言的陌生感,也使火车长龙般的形象更鲜明。

第三,也是显而易见的,晶窗比玻璃窗少一个字,且比玻璃窗多出晶莹质地的暗示,多出美丽事物的联想,单位字数的信息密度和审美空间大大增加。

如果思绪再延伸得远一些,未必不能为晶窗找到第四条优点,即它能衔接古诗中的物象,依稀尚存一点古典的余味。虽然晶窗本身的历史不长,我们却不妨在古诗中为它认个远祖——水晶(精)帘。

李白《玉阶怨》“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窗口与窗外皆笼罩在一片晶莹玲珑的秋色中,这与前引夏婉墨《晶窗》的诗境颇可类比。后者窗口之晶莹,与窗外烟雨、檐珠的清凉秋意相呼应,与前者一样,都以窗或帘为句眼乃至诗眼,把窗或帘的晶晶然铺开渗透到氛围中,构建出纤秾华美的整体意境。余如“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高骈《山亭夏日》),“水晶帘里颇梨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温庭筠《菩萨蛮》)等名句,所造之境虽时令有别、事类各异,但风格不无相似。

敏感的诗人们敏锐地捕捉到晶窗的微妙,利用它富于美丽联想、富于玻璃质地的暗示,甚至还带有三分水晶帘式古典风味的复杂而独特的品格,在现代都市或现代校园书写中,创造出一种为古人所无的纤秾华美和清新灵动之境。在诗境里被赋予性格的晶窗,不再是简单的物象,而接近于情景交融的意象。典型如樊令《念奴娇·毕业返乡车中作》上阕:“一箫一扇,并一箱书卷,甬山甬驿。箫是曾经楼上吹,扇亦美人曾执。走马光阴,看花岁月,倏忽春风隔。四年何似,晶窗数朵云白。”

晶窗白云,澄澈纯净而飘忽即逝,浓缩为作者4年大学生涯的象征。这里的晶窗,亦情亦景,俨然是一种有温度的清新明丽的意象。

稍微回顾一下晶窗作为诗语的历史,就更能明白它被赋予性格前后,由一般物象蜕变为意象的差别。早在1933年,潘伯鹰写上海赴南昌途中的作品就用到了晶窗:“晶窗隔断渺悠悠,不谓相依共一舟。批颊犹难容裸国,卓锥何计避神州。棱棱星斗遮天碎,点点波涛浸夜浮。独扣危舷唤清晓,剩将惭泪誓江流。(《舟中见船户掴人皆纳赀不足者旋驱之入货舱》)”

首句即以晶窗一语写船中的玻璃窗。但这不过是舟中物象写实性地提及和选取,物象本身并未包含特殊情致,晶窗并未与舟中船户掴人之事及其所思所感相交融。施蛰存《车行浙赣道中得诗六章存二首·其一》中“迢迢浙赣路,轻轨驶重车……晶窗明远眺,红日开朝霞”也类似,晶窗仅是诗人远眺所凭之玻璃车窗的实录而已。

有时,诗词里的晶窗似乎藏有一定的情致,如沈祖棻《鹧鸪天》:“六扇晶窗向水开,小楼霜月独徘徊。病情浑似风帘烛,心字空残宝篆灰。//欹屋树,上阶苔。昨宵梦到旧亭台。轻寒莫放重帷下,万一江南有雁来。”

但这里的词境依然是深院重帷、小楼低树的旧境界,与21世纪诗人笔下的晶窗情味判然有别。

晶窗在21世纪诗人笔下有了鲜明的性格,于是在体裁、风格等方面都变得讲究起来。它偏于柔美的气质,使它更适宜于词或绝句这样婉转灵动的体裁。古风节奏较为散缓,面貌相对质实,则与晶窗的气质不尽相合。寒玉的五言古诗《夜车》:“向晚玻璃窗,代谢旧风景。云山泯以合,凝望于身影。”径用玻璃窗而不用晶窗,颇能说明诗人因体裁而选用诗语的考量。

晶窗对风格的讲究,也使它如今较少出现在潘伯鹰“卓锥何计避神州”这样充满家国之思的篇什里,而往往像樊令词中所写那样,同白云、春风做伴。与它适配的,是婉约纤秾的风格。有意识地为晶窗选择相适配的风格、体裁,构建起具有现代风致的诗境,是21世纪诗人的创造。这是晶窗一词在当代诗词中的发展,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当代诗词的发展。

晶窗这一诗语,从横向看,诗词创作者之外的人并不熟悉它;从纵向看,古人也极少使用它,它几乎是专为当代诗人所使用的一个语汇。推开这扇晶窗,借由这个专属语汇,我们正能一窥当代诗词创作的一些现象和规律。

晶窗背后蕴藏的创作肌理,典型地折射出当代诗人在反映现代生活时,有意识地构建一种有别于古人的具有都市、校园等现代场域特色的审美范式。当代诗人在取材、用词、选择体裁、适配风格等方面,已具备相当的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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