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兴友
黑龙滩的水印
站在黑龙滩的堤岸上,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水的记忆。她记忆着20世纪七十年代黑龙滩出生前陵州的饥渴,记忆着133条生命定格成不朽丰碑,记忆着大坝渗漏时的帷幕灌浆,记忆着破除网箱渔业的阵痛,记忆着饮用水源滋养百万人民的“立法护水”。
这片被人们称作四川“千岛湖”的水域,九十个岛屿,是九十颗绿色明珠。水姑娘从李冰开凿的都江堰姗姗而来,书写成一本柔软的日记。每一道波纹都是它写下的诗句,在阳光下洒下一片碎金。手摇木浆船划过,水面裂开细小的伤口,又迅速愈合,无声地讲述着悠悠往事。
小舟在远处缩成一个黑点,仿佛时光抛下的一个逗号。水鸟掠过时,翅膀沾湿了云影,把天空也拖进了水里。我弯腰掬一捧水,看见自己的脸在水面摇晃,突然就理解了,顿悟了,为何古人总爱临水照影——水是最诚实的镜子,连心底的褶皱都不肯放过。人可以对所有生物撒谎,但不可对黑龙滩的水姑娘撒谎。
虞公墓的松涛
虞允文墓前的古松,把八百年的风霜都编进了年轮里。树干上皲裂的纹路,像极了老人手上的青筋,仍在倔强地攀缘着时光。风过时,松针沙沙作响,恍若那个采石矶之夜,虞公帐中翻阅兵书的声音。
祠堂门槛上的凹痕,是岁月用膝盖磨出来的。我数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忽然看见绍兴三十一年的月光,怎样从盔甲的缝隙间漏下来,凝成青石板上银色的霜。这里常有白鹤驻足,我想那定是虞公未散的精魂,还在检阅他守护的山河。
伟哉虞公,千古一人!“宋氏不绝,守墓不止”,虞公去世,孝宗下诏,宋氏守墓,恪守承诺,一把猎枪,一方雨棚,守墓847年!信念支撑宋氏十五代。历代帝王将相墓,能如此被百姓守护,能有几何?我想,只有虞公周边绿茵凉爽的松涛心里最清楚。
五龙山的书声
五龙山书院的银杏叶落时,整个夏天都变成了生机盎然的讲义。穿堂风与熙熙攘攘的读者,争抢着石头墙里的精神食粮,惊醒了沉睡的蠹鱼。窗棂,把阳光切割成菱形的小楷,工整地写在青砖地上。
五龙山书院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一万三千册图书,外冷内热。她们静静地躺在书架上,热切地期盼着情人的到来。我担心书们在这里被冷落,书院院主杜光泽说,开书院像种梧桐,种了梧桐,不愁不栖凤凰;书院门开,不愁不来读书人。
我在回廊拐角处遇见一块墨渍,像极了当年某位学子慌张掩藏的失误。讲堂前的石砚里积着昨夜的雨水,恍惚还能磨出王羲之的墨香。忽然有鸟雀衔来半片残破的笺纸,上面“格物致知”已经洇湿,恰似被泪水泡发的儒家训诫。
如雪的桐花
禾加的桐花开了,整个春天都在枝头患了雪盲症。那些淡紫的花盏倒扣着,盛满整个五月的鸟鸣。风过时,花瓣纷扬如辞枝的蝶群,把五龙山的路铺成会流动的毯子。夜里,小伙伴们借着手机微光,踩着湿漉漉的小径,就迫不及待地去看睡前的落花。我不急,要等到天亮再去看她。我不仅要看落花,还要看被大片大片桐捧起的,次第开放的桐花。我不走马观花,我要看清桐花的一颦一笑,我要看透她的每一个心事,以及她脸上的雀斑和瑕疵。我坚信,只有这样看她,我才能真正走进她的心里。
我弯腰拾起一朵完整的桐花,放在一个女孩的辫子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整个童年的重量。落花在茶碗里打转,老茶客吹开它们的样子,像在对待某个不忍戳破的梦境。花影与炊烟纠缠上升,把天空染成淡淡的藕荷色。
我年幼时,不懂桐花之洁白,更不懂桐花之美。母亲为我灌输的是“实用主义”:桐子可以榨桐油,桐油漆木桶,光滑锃亮,百年不蚀。如今,人们只议花之美,不论桐之用,略感落寞。
牌坊的月光
禾加节孝牌坊的月光是有棱角的。它把青石浮雕上的梅花一枝枝擦亮,让贞洁烈妇的故事在深夜里继续泛白。蜘蛛在“圣旨”二字之间结网,仿佛要打捞那些沉没在道德深海里的叹息。
我读着坊柱上的旧痕,发现缝隙里挤满细小的苔花,它们正用鲜绿的笔迹续写着被风化蚀的故事。墨镜代替了过去的守夜人,目不转睛的红外线,代替了守夜人烟头的忽明忽暗,像徘徊在礼教与人欲之间的火星。凌晨时分,露水从节孝坊上徐母杨老孺人的“清白高风”刻字上轻轻滑落,不知是夜的眼泪,还是石头的汗珠。
双牌坊距今144岁,它是一把递给封建时期女性的“软刀子”和枷锁。明里,它为妇女歌功颂德,暗里,它寒光闪闪,浸泡在泪水里。只有透过这闪闪寒光,当代妇女才能感受卸去枷锁的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