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李舫:西北望,射天狼——苏轼在密州

2025-05-27 12:23:02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李 舫

宋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

秋阳,像一枚被海水浸过的铜钲,悬在密州城头。西风漫卷浮尘,掠过枯瘦的禾黍,将常山染成苍黄。马耳山的轮廓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如一幅被揉皱的古绢,洇着未干的墨痕。潍水岸边的芦苇已现白头,在风中瑟瑟作声,恍若为这片多灾的土地叹惋。

苏轼的车马碾过荒径,惊起几只寒鸦,那啼声碎在暮色里,像碎了一地的秋光。前不久,他在杭州通判任上期满,以太常博士、朝奉郎、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骑都尉,权知密州军州事,升任主政一方的地方大员。

彼时的密州,属京东东路,辖诸城、安丘、莒县、高密、胶西五县,亦涵盖从中析分出的胶州、胶南、日照、岚山、五莲、莒南等县域,南濒黄海,东临胶州湾,北至潍州,西接沂州,地理位置重要,地方治理责任重大。

此前在杭州,苏轼是“且将新火试新茶”的风雅通判,在西湖堤岸看“乱花渐欲迷人眼”,于望湖楼头见“白雨跳珠乱入船”。他疏浚西湖、修筑苏堤,把政务化作诗行,让杭州的水光潋滟里流淌着“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哲思。

而今,当苏轼从杭州的烟柳画桥走向密州的黄茅荒冈,他或许未曾想到,这片被旱灾与蝗祸炙烤的土地,会成为他文学生命的淬火之地。从杭州赴任密州的路上,苏轼即兴挥毫写下《沁园春·孤馆灯青》:“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是的,在他的心里,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可是,当他携着江南的温润踏入密州,面对的却是诸多难题难事。他一路看到的,是“蝗旱相仍”的惨状:野蒿裹着蝗虫堆埋道旁,弃婴的啼哭撕裂暮色。连年大旱、蝗灾泛滥,加之新法推行操之过急,密州民不聊生。苏轼在《和孔郎中荆林马上见寄》中记录了当时的景象:“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肤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何以累君子,十万贫与羸……”

苏轼马不停蹄,旋即明察暗访。他在给宋神宗的《密州谢上表》中直言他的所见所闻:“臣不敢仰仞至恩,益坚素守,推广中和之政,抚绥疲瘠之民,要使民之安臣,则为臣之报国。”他向宰相王安石如实报告灾情:“轼到郡二十余日,民物椎鲁,过客稀少,真愚拙所宜久处也。然灾伤之余,民既病矣。自入境,见民以蒿蔓裹蝗虫而瘗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杀之数,闻于官者几三万斛。”请求皇帝“特与量蠲秋税,或与倚阁青苗钱。”即向朝廷请求豁免密州秋粮赋税,减轻百姓负担。

对于苏轼来说,杭州与密州的落差如此巨大,还让他来不及适应。杭州的诗意是流动的,如西湖的碧波;密州的现实是沉重的,似常山的夯土。但正是这种从“天堂”到“人间”的坠落,让他的笔触从风月转向民生,让词章从“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低吟,转向“会挽雕弓如满月”的呐喊。杭州给了他诗意的起点,密州却赐予他灵魂的蜕变——当东坡在密州的月光下与亡妻“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当他于超然台上悟透“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永恒命题,那些在杭州尚未淬透的柔肠,终于在密州的风沙中,锻炼成照彻古今的侠骨。

苏轼始终难以忘怀熙宁七年的秋日初至密州的情景,眼前处处是“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的疮痍。这位“把疮痍手摩抚”的知州,白天穿梭于蝗群与饥民之间,夜晚在孤馆青灯下把卷长叹。常山祈雨时,他“诏封山神”的虔诚里,藏着“欲把疮痍手摩抚”的赤子之心;捡拾弃婴时,“洒涕循城拾弃孩”的怆然里,是儒家“仁政”的鲜活注脚。当他在超然台上写下“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那杯中的新茶,泡开的不仅是仕途的苦涩,更是对人间烟火的深情凝视。

密州的月光,是千年文坛的一粒朱砂。苏轼的笔尖蘸着密州的月光,将仕途的跌宕研成朱砂,在宣纸上拓印出猎猎弓弦,那抹猩红不是胭脂,是他以血为墨,在时代的素绢上烙下的印记。

苏轼在密州两年时间,足迹踏遍了密州的山山水水,常山、卢山、障日山、五莲山、九仙山、马耳山、晏驾山、潍水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诗篇,他盛赞“九仙今已压京东”,感慨“奇秀不减雁荡也”。密州的山水,是他词章的调色盘。马耳山的苍黛、九仙山的奇崛、潍水的浩荡,都化作气势雄浑的磅礴。

次年——熙宁八年(1075年)秋,密州大旱。苏轼率随从到常山祈雨,归途射猎习武于黄茅冈。周围百姓闻讯,纷纷赶来助威,一时人声鼎沸,马嘶犬吠,斩获颇丰。激情澎湃的苏轼,即兴吟诵出惊世之作《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开篇豪气冲天,收尾气象恢弘,苏轼一扫当时“诗庄词魅”的观念,以及文坛缠绵绮靡之风,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充满报国之志和豪迈之气。

在这场黄茅冈射猎,苏轼左手牵黄犬、右擎苍鹰。在“锦帽貂裘”的盛装里,他以“亲射虎,看孙郎”的豪壮,打破了宋词的脂粉桎梏。当《江城子·密州出猎》的号角响彻云际,中原词坛的风气为之丕变——原来词章可以不写闺阁绣榻,亦可承载“会挽雕弓如满月”的家国理想。

黄茅冈的风掠过猎猎旌旗,将苏轼的锦帽貂裘吹成一面鼓满的帆。这位年已不惑的知州左手牵黄犬,右手擎苍鹰,在千骑簇拥中踏碎秋霜。当他振臂高呼“亲射虎,看孙郎”时,猎物已不再是山岗间的野兔獐鹿,而是命运的枷锁与时代的沉疴。

“会挽雕弓如满月”的姿态,是对疲软文风中的美学重构。北宋的词坛正沉溺于“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靡靡之音,而苏轼却在密州的猎场上,让弓弦的震颤成为打破陈规的惊雷。他看见的“西北望”,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方位,而是精神层面的靶心——那里有西夏的铁骑,有朝堂的党争,更有被世俗规训的文人精神困境。天狼星在星象中主兵灾,此刻却成为所有时代痛点的隐喻,苏轼要射落的,是积贫积弱的国运,是“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屈辱,更是文人困守书斋的怯懦。

这张弓凝聚着多重隐喻:它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实践之弓,是道家“天地与我并生”的哲学之弓,更是突破词体疆域的创新之弓。当他在《江城子》中让“千骑卷平冈”的扬尘漫过词的边界,实则是将边塞诗的雄浑、政论的犀利熔铸于长短句中。西北望的不是某个具体的敌寇,而是所有阻碍生命飞扬的藩篱——是新法推行中的操之过急,是党争漩涡里的身不由己,更是文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精神桎梏。

弓弦震颤的刹那,苏轼完成了对自我的重塑:从杭州西子湖畔的风流文官,蜕变为密州荒原上的精神射手。这一箭射破的,不仅是宋词的绮罗香泽,更是整个时代的软性审美——原来文人的襟怀可以如大漠般辽阔,词章的气象能与疆场的烟尘共色。当“射天狼”的呼啸穿越千年,我们看见的不仅是一位太守的猎猎豪情,更是一个文明在困境中迸发的雄性精神,如星辰般照亮中国文学的精神夜空。

中秋夜的超然台,月光酿成了千年绝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的叩问,是苏子对宇宙的哲思,亦是对人间悲欢的和解。当他呐喊“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光便不再是李白的“床前霜”,而是照见众生缺憾的智慧之镜。此刻的苏轼,既是执盏问月的诗人,更是看透盈亏的智者,他把个人的失意熔铸成普世的共情,让月光成为中国人精神天幕上永不褪色的意象。

两年密州岁月,苏轼以勤政为墨、以性情为纸,写下203篇诗文。这里没有杭州的湖光秋月,却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泣血追思,更有“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生命顿悟。当他离任时,雪落征途,却在《除夜雪》里写下“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原来所有的困顿,都藏着新生的伏笔。

熙宁九年(1076年)冬,苏轼调任河中知府。除夕,在离任密州的路途上,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苏轼回望密州的山水和百姓,恋恋不舍地写下了“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他不顾大雪封路,踏雪前行。

密州的月光,照亮了中国文学史的漫漫长夜。

在这里,苏轼完成了从文人到士大夫的蜕变,他的词章不再是朝堂的回声,而是土地的呼吸。当我们重读那些泛黄的墨迹,看见的不仅是一位官员的宦海沉浮,更是一个文明在困厄中开出的祛魅之花,那是贫瘠土地上生长出的精神富矿,是苦难里淬炼出荣耀和光辉。

    编辑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