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东
《春风再一次刷新了世界》是李少君40年写作生涯的一个迟到的选集,有分行的诗,有不分行的散文诗,有小说,有散文,有文学评论,琳琅满目,让人艳羡。我和少君是同龄人,有大致相同的成长背景和求学经历,这部选集让我感到很亲切。
让我从远处说起。中国古人之“诗”的所“言”之“志”,以天下为襟抱;中国古诗是对天下观念的分有和融解,也是天下观念在抒情维度上的着陆点。古诗唯有真诚并有情有义地“言”诗人的天下襟抱,才是合格与合法的古诗,才能做到“意”与“志”通。“意”“志”相通凭借的,是中国古典诗歌和诗人的天下襟抱。
对于古诗襟抱天下的特性,钱穆有过精准判断:“仰观宇宙之大故能兴,俯察品类之盛故能比。由天地大自然引起人生佳兴,并亦可与万物比并。远自古诗三百首以来,中国人所特有之人生妙义,即常在诗文中显现。”
李少君最初尝试的是旧体诗,他有很好的传统诗学方面的训练。他在旧体诗上取得的经验,对他的新诗诗人身份有很大帮助,也让我们理解他的诗歌作品有了新的通道。
他有一首很有名的诗——《我是有大海的人》,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是有大海的人/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你们永远不知道//我是有大海的人/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你们不一样”,这些句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古代的诗歌作品。
如果我们稍微细心点,就会发现,《我是有大海的人》非常隐蔽地继承了古诗的天下襟抱。大海是“我”的背景。“我”背靠大海去理解世界,“我”背靠大海得到了对万物的看法。大海是微缩版的天下,诗人襟抱大海就是襟抱天下。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谁在发问?又是谁在作答?“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谁在如此慨叹?又是谁在如此看见?天下襟抱赋予了诗人从高空俯瞰万物的视角,宛若无人机从天空俯视大地。否则,诗人不可能如此发问、作答、慨叹和看见。
少君从古诗那里获取的养分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有一首很短的诗叫《抒怀》,就是继承天下襟抱的上佳之作。这首诗被他特意放在《春风再一次刷新了世界》的卷首,是富含深意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少君对中国古典诗歌精神的继承是有意识的:“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间以一两声鸟鸣)/以及一帧家中小女孩的素描//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如果不来自更高的眼光,没有获得俯瞰大地的视角,《抒怀》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通达的口吻、平静的心境就是不可思议之事。唯有天下襟抱更能让人以超然的眼光看待万物,也唯有天下襟抱更能让人集冷眼光和热心肠于一体。
京郊山区的农人会告诉你,春天里人迹罕至的陡坡上怒放的山桃花是松鼠的杰作。松鼠将山桃果搬运到一个个山洞里,随时准备美餐一顿。可惜松鼠的记忆力有限,常常忘记了众多藏果的洞穴,于是才有了春天的美景。这就如同一个人丢了东西,被另一个人捡到,却找不到失主,只好暂时保留在家里。人类是不是受到松鼠的启发,才发明了漂流瓶?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诗经·伐木》的深沉叹息,从源头上早已预示:知音乃中国古典诗歌最重大的主题之一。少君长达40年的诗歌生涯不可能不对这个传统详加凝视。
请让我随手举一个例子。《夜深时》只有两节,第二节这样写道:“这是谁遗失的珍藏?/这些自然的珍稀之物,就这样遗失在路上/竟然无人认领,清风明月不来认领/大地天空也不来认领”。漂流瓶在等待认领,它很有耐心,地老天荒何所惧哉。虽然清风明月和大地天空暂时不来认领这珍稀之物,但迟早会有人认领。
这是漂流瓶的发明者坚信不疑的事情,也是李少君的诗歌坚信不疑的信念。而有这等信念的诗人,是勇敢的。
(《春风再一次刷新了世界》,李少君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