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巴蜀乡音谱写时代之书——试论马平、李银昭的亲情叙事散文|西岭雪·文学评论

2025-06-09 10:46:51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冯俊龙

四川作家的叙事散文,不但充满了巴蜀大地的亲切乡音,其叙事也充满了厚重感。其中,马平和李银昭充满乡土气息、浓郁亲情的叙事散文,绘就家族传记,犹如时代之书,既让人从中体悟家族传承的血脉真情,更让人看到时代背景下的人间温情。

两种不同的真情实感

先从马平的《我的语文》说起。

马平很谦虚地称,他的散文集《我的语文》是“一本小书”。从印刷版式来看,确实小;从篇目来看,好像也够“小”,只收录了4篇文章:《婆婆》《晒场》《放牛场》《我的语文》。但阅读后,却不会有人说它“小”。

《婆婆》是马平写奶奶的一生。川北山区称奶奶为婆,“婆婆”这样的叠称更显亲切。马平笔下的婆婆,贯穿了他的一生、影响了他的一生。

婆婆如同母亲那样爱他。小时候的马平,与婆婆同睡一床,婆婆用身体给他温暖;婆婆平时对马平言传身教的点点滴滴,更是多得不胜枚举。最令人震撼的,是马平无意中让生产队的牛摔下悬崖,婆婆联合母亲,隐瞒了真相,保护了孙子。善意的谎言,扭转了一个敏感少年的命运。

《晒场》写集体生产时的农村“广场”。在这个承载着一个生产队数十上百户人家、数百口人命运的地方,时代记忆如此鲜明,故事情节如此生动。经历过的人看到了复活的过去岁月,没经历过的人看到了时光倒映构成的时代画卷。

《放牛场》除了描写被称为壑的山沟,还有放牛娃们的生活。一群少年镌刻在过去岁月的记忆,被翻新重现,闪烁着青春的光芒,展开了艰苦的褶皱。时光默默回流,历史在这里被定格。

《我的语文》是与书名同名的一篇文章,其实是马平追溯自己的从文之路。从认识一个一个的字,到写出一篇一篇的文章,马平一生的工作,就是把字写在纸上。既简单,又复杂;既痛苦,又快乐。岁月如何淬炼一位作家,跃然纸上。

马平这本集子《我的语文》,写亲人、写身边的人,写小时候的自己,写成长的自己,看似都是写关于自己的“小事小情”,写自己的“鸡毛蒜皮”,但读着这些展示“小我”的文字,却不知不觉领悟到马平的另外一种情感,看到他通过撰写一部家族传记,展示出了一个时代的风貌。

李银昭的《母亲的蜀道》同样如此。这篇万字长文,写母亲和姑姑从广元剑阁步行回盐亭老家。单从文章表面上来看,好像就是叙述母亲一路、一生的不易,但读着、想着母亲的那些不易,母亲身上承载的时代记忆,慢慢凸显出来,一个人的母亲就成为所有人的母亲。

散文最重要的共情,从马平和李银昭的文字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即使没有他们那样生活经历的人,从他们的娓娓叙述中,至少都能感受到人情的真挚、人性的悲悯、人间的冷暖。

作家应该是善于观察生活、总结生活、表现生活的,但作家也是人,作家的至情至性,要么与文字紧密契合,做到真正的文如其人;要么与文字矛盾背离,文不似人、人文不符。马平及李银昭是文如其人的。

质朴、真诚、敞亮,是马平和李银昭散文共同的特征。马平笔下的婆婆、放牛伙伴、乡亲、同学;李银昭笔下的母亲、姑姑,包括其他如《生命中那些微弱的声音》中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们都写得那样认真,表达得那样清晰。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们的文章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真情。细微小事,见人之至性。最简单的最真实,最朴实的最真诚,最原始的最富哲理。以己度人,胜过以理度人。只有内心有温度的人,写出的文字才会具有感动人的温情。

马平的亲情叙事如同绣花,细腻耐心、广博踏实。他的文字如同一条溪流,温润绵长、从容淡定;他的句子短促有力,隐藏着力量。

他写婆婆,从婆婆爱“我”、婆婆爱家,到婆婆受苦、婆婆不怕吃苦,直到婆婆离世。婆婆的一生,在字里行间蜿蜒起伏。

他写晒场,又不止于只写晒场,那些与晒场相关的人和事、与晒场紧密相连的人的命运,从晒场上一一浮现出来。真实的晒场消失了,心中的晒场更加清晰起来。

他写放牛场,写如何放牛、哪些人放牛,还有放牛人的命运。

他写上语文课、学认字写作文,写下“有人说,一辈子的道路取决于语文”的语句,其实更是在写如何做人。

充满乡土气息的亲情,具有原始质朴的人性,从袅袅炊烟到隐隐山岚,马平的文字撑开一幅画卷,乡景乡亲乡情从中徐徐凸显。

李银昭的亲情叙事看似平淡,实则浓烈。他善于从小切口发掘大事件,把隐藏的情感,用那些普通的文字表达出来。他的文字如同喝足烈酒却不声不响的壮汉,体内奔涌的激情,通过暴涨的青筋、血赤的肌肤慢慢浸透出来;他的文字沉稳从容,给人带来一种安全和踏实。

他写母亲走古蜀道:路长长,夜森森,脚步匆匆,心跳如雷。当年母亲一步步的惊心动魄,演变成多年后儿子的一笔一划。李银昭看似平静的书写,却把长大成人的儿子、年迈的母亲重叠在那条曲折惊险的山道上,母亲的一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幕幕被慢慢播映出来。母亲艰难的人生,艰辛的生活,艰险的旅程,都是成年后的儿子默记在心的追忆。

这样饱含深情的文字,却那样沉稳静寂,让人想到一个人在深夜无声的痛哭。世间最难放下的情感,是母子之情。母子连心,儿子天生就应该有热爱母亲、保护母亲的责任。母亲的苦难,就是儿子的伤痛。李银昭把这种伤痛展示出来,既是对伟大母爱的颂扬,更是对无情岁月的声讨。

从以上对比可以看出,马平与李银昭的情感抒发,分别属于两种不同类型。他们的共同点,都是情感真挚,通过叙事完成抒情。他们都擅长从平凡琐事中寻找灵魂依归,通过对普通人的书写,达到时代叙事的目的。

用叙事散文写家族传记

叙事散文是散文中的一种,即使有虚构,虚构部分既要合乎常理,而且占比要极微小。在马平《我的语文》、李银昭《母亲的蜀道》中,究竟哪些是虚构,可能不好评判。但是,两文在细节等诸多方面处理得很好,也符合生活常理,让人感觉真实合理,所以文章能感动人。

家族传记是典型的叙事散文,马平《我的语文》、李银昭《母亲的蜀道》即属此类。它们如同小说,都具备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典型环境以及时间、地点、人物、事情起因、经过、结果的要素,但不是小说。因为小说属于虚构文学体裁,叙事散文属于非虚构文学体裁。

《我的语文》中收录的4篇文章,有小说的创作技巧,也追求小说的表达效果,但它基于散文的真实,服从叙述的事实,对亲身经历与对当事人(如婆婆、母亲、儿时伙伴、学校老师等)的描写,都主观色彩浓厚、“真实的诗意表达”,以个人体验为媒介传递情感和思考,而不是非虚构小说“事实的艺术化再现”,需要通过文学技巧放大真实事件的社会意义。从这4篇文章中,淳朴机敏的乡人、静谧喧嚣的乡村、愚昧狡黠的乡亲、孤寂向外的乡情,次第闪现出来,读者不禁为承载着川北风俗人情的那片土地所震撼。

《母亲的蜀道》是描写母亲一生的真实经历,即使描写母亲的心理活动,都是她亲身经历的再现、李银昭对现实生活合情合理的想象。李银昭是在母亲走蜀道很多年后重新模拟当年情景,但那些无论是路况、景物,还是行走的艰辛、疲累,都无一不符合客观真实,这与小说创作中的“无中生有”区别开来。

母亲行走的蜀道不是独一无二,行走蜀道的母亲也不是独一无二,但母亲行走蜀道生发出来的情感、苦乐却是独一无二。所以,《母亲的蜀道》也是一篇“独一无二”的散文力作,行走在蜀道上的母亲让人产生共情,成为大家的母亲。

叙事散文中的叙事讲究意象的剪辑拼贴,叙事是为了衬托抒情;小说中的叙事在乎叙述的纵横交叉,抒情是为了利于叙事。无论是《我的语文》,还是《母亲的蜀道》,都是为了通过描写家族、亲人或自己的亲历,将一个时代展示出来,将一份浓烈的情感展现出来。叙事为抒情服务,抒情隐藏在叙事中。

假如根据这些材料创作成小说,为达到吸引人的目的,即使是纪实小说,也需要在某些地方作一些艺术化的虚构,并要有完整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故事情节,要有主次人物,要用故事的叙述形式,不断制造跌宕起伏的悬念,吸引读者。

马平的叙事散文有小说的创作技巧,他的小说善于使用散文化写法。李银昭从小说创作回归散文,多年来专注于散文创作,而且“从不追赶热点,始终朝着散文创作的方向努力”,在散文叙事上也就逐渐有了深度。

马平的《此花此叶》与李银昭的《一册清凉》,都是很不错的散文集。这两个集子里的文章,不全是叙事散文,有不少散文随笔或复合型散文。严格来讲,马平的《此花此叶》是散文随笔集,李银昭的《一册清凉》是复合型散文集。

再进一步细分的话,马平《此花此叶》中写父亲的《朗声》和写母亲的《和声》,可以作为叙事散文;李银昭《一册清凉》中的《看母亲端碗时的端庄和享受》《不论老师在哪里,都要去看他》《那些带着鲜花和微笑的人》《为自己曾有过的一个清晨而感动》等大部分散文,可以归类为叙事散文。

马平的《朗声》与《和声》,分别通过讲叙父亲和母亲的故事,给父母树立了一座文字丰碑。如果再加上《婆婆》这篇文章,马平几乎可以完成对家族长辈的一个纪实报告系列。叙事散文应用于传记体裁的创作,应该更易于把握驾驭。

李银昭《看母亲端碗时的端庄和享受》《别如秋叶之静美》是讲述关于母亲的故事,如果再把《母亲的蜀道》与这两篇文章并列在一起,我认为,李银昭如马平一样,已经把世间最好的祝福送给了母亲。

两人亲情叙事散文的差异

如果认真阅读过以上所列马平、李银昭的这6篇文章,叙事散文与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特别是与其他类型的散文的区别,就会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叙事散文真实性、叙事性、抒情性、诗化语言的特点,在马平的《婆婆》、李银昭的《母亲的蜀道》中表现得尤其突出。他们都是将亲情叙事进行艺术细化,用文学语言进行生活叙事,涉及婆婆、母亲的所有事实,都来自生活,毫无虚构。这和小说的虚构、非虚构小说的渲染,有本质区别。

马平以极其平淡的叙述,按时间顺序,从童年记忆写起,直到婆婆去世,看似波澜不惊,实则饱含深情;李银昭叙述母亲走蜀道的方式与马平不同,时而插叙,时而倒叙,感情隐藏在跌宕起伏的叙事中,醇厚浓烈。

在叙事中呈现出来的抒情与哲思,马平多以绵长优雅表达,李银昭则用阳刚炽热体现;马平善于用隐晦的景象替代内心的情感,李银昭擅长借旷达雄伟的意象承载感情。

马平比李银昭更习惯使用方言俚语表达某事某物或某人,李银昭一般使用普通话语系的规范语言。尽管如此,他们亲情叙事散文的语言风格,在四川作家中都很接近。这也许和他们都出生和成长在川北有关。共同的巴蜀乡音,织就了文学经纬。他们扎根于故乡的土壤,又超越了地域局限,在文学天地里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一块领地。不可否认的是,马平的老家苍溪与李银昭的老家盐亭还是有地域方位之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再加上本身的性格差异、家庭和其他诸如个人经历的不同,他们的行文风格有所不同,也就不难理解了。

    编辑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