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图尔茨·伊什特万 余泽民 译

世界上存在3种诗人：一种是寻求视角的诗人，另一种是丧失视角的诗人，还有一种诗人则创造视角。吉狄马加——这位当代中国诗歌的“活经典”——显然属于后者。

他出身于中国一个拥有900多万人口的少数民族——彝族中最古老、最尊贵的家族之一，他们也被称作诺苏人，生活在自己特殊的宗教、文化和习俗中。正是他的这种出身与经历，赋予了他在当代中国文学和文化版图上一个特殊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看，这位拥抱自身的身份认同并恪守民族传统的当代诗人创造出的、并在一首又一首新作品中不断重塑的视角，这对欧洲人来说不仅独一无二，值得关注，而且树立了典范。

我试图寻找一个词，一个唯一的词，一个或许能够以其丰厚的密度和深邃的内涵最能准确表达——包括这部诗集里两首伟大抒情作品在内的——吉狄马加诗歌的核心本质的词。

我一边阅读，一边在头脑里仔细搜寻，直到读了第三遍后，才成功地提炼出词语与思路的精华。那么，我要说的是：这些诗行是尊严的丰碑！

“哦大河，没有谁能为你命名/是因为你的颜色，说出了你的名字”“我们把你称为母亲”，《大河》的一个主旋律在我们心中久久地回荡。假若我未曾在黄河岸边驻足，假若我未曾渡过这条河，现在我不一定敢为这首杰作写序。

庆幸的是，我不仅在黄河边驻足过多次，并且不止一次渡河。更让我难忘的是，在2023年秋天，在泸州，在一座大剧院里，我亲眼观看，亲耳聆听了由这部诗作改编、由交响乐团伴奏、朗诵与歌剧演唱交织、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型音乐诗剧。对我来说，那是一次令人毕生难忘的身心经历。

“只有诞生是唯一的死亡/只有死亡是无数的诞生”，真正的主宰是“那创造了一切的幻影”，是“无处不在的光”。在这部不朽的诗作里，作者向我们揭示了他的精神、情感和诗歌世界的精髓。

《大河》既是一份真情告别，也是一个关于起源的故事，还是一首磅礴的赞歌。这首长诗的开篇，既让我们感受到隐现在朦胧中的浪漫兴奋，也让我们体会到作者水晶般剔透的思想性、哲学性的抒情技巧。

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从头至尾都能感受到过去——个体拥有的过去与共同拥有的过去，民族的过去和历史的过去，以及文学与语言的过去——的丰饶的存在。

另一篇“纪念碑”式长诗的标题是《不朽者》。它由103个短诗小节组成，以深沉的诗意串联到一起。“从一开始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着”，诗人写道。是的，“我们诞生在何处”的命运、“存在与非存在”的永恒二分法建造，摧毁，然后重建起这个碎片化的存在主义诗歌装置。“世界上的万物有生有灭，/始终打开的是生和死的门户。/我与别人一样，死后留下三魂，/但我有一魂会世代吟唱诗歌。”

之前我读过《不朽者》，虽然我知道它和《大河》是诗人在不同时间创作的、主题不同的两首长诗，但我还是想说一个自己的阅读感受：在这部诗集里，将《不朽者》编排在《大河》之后，在我读来，它又获得了新的意义和新的诠释。

在《大河》的语境下提出“存在与不存在”的问题，其抒情视野变得更加宽广，更加辽远。与单独阅读相比，它的重心有所转移。《大河》深沉、铿锵的复调音乐，在这里让位于只是低声哼唱的简短旋律，而且旋律也慢慢消逝，逐渐失去了之前大气磅礴、赞美诗般的特质，变得越来越低沉、压抑，变成了诗的宣叙调。

但是，吉狄马加到底是一位怎样的诗人？

要想准确地描述他抒情诗的内在本质和外在特征，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更不要说最深层的本质了。每一首真正的伟大诗歌，都蕴藏着一个我们难以用概念的工具触及到的层面。

在吉狄马加的抒情诗里，这片晦涩难懂、充满神话色彩的艺术领域显得尤为辽阔。当然，这并非由于其本质或创作意图本身非常复杂，而是因为吉狄马加的诗歌就如同人类直接地感知本身，是一种如此真朴、如此本源、如此浓缩且层次丰富的抒情诗。

我们无法总能用理性来阐明它。我们只能猜测，我们可以感受到在表层之下隆隆轰鸣的强烈脉动。我们感受到它的力量与真实。假如我们剥开吉狄马加诗歌的黄金外壳，会发现后一个词最为贴切。

伟大歌唱家的歌声会让人远远就能够听到，而且绝不会与别人的歌声相混淆，充满诗意，既醇厚又通透，既甜美又朦胧，就像是彝族部落的萨满——毕摩，用充满诗意的男中音吟唱一首熟悉的、自古相传的家乡旋律。这首歌，他似乎根本就不需要学唱，似乎从小就在他的喉咙里。

图尔茨·伊什特万（Turczi István，1957—），匈牙利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也是作家和翻译家。匈牙利PEN Club秘书长和匈牙利作协主席。曾荣获匈牙利尤若夫·阿蒂拉文学奖、共和国十字勋章、共和国桂冠奖、Prima Primissima文学艺术大奖，以及波兰、罗马尼亚、波斯尼亚、摩尔多瓦等国颁发的多项文学奖。其诗集已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俄罗斯语、土耳其语、罗马尼亚语、希伯来语、塞尔维亚语、阿尔巴尼亚语等多种语言，外译版诗集10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