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杨

还记得在那年春城的细雨里，我在书店偶然翻开《铅灰暗红》。书中那个10岁孩童眼中荒诞又真实的特殊年代，像被撕开的记忆碎片，带着铅灰底色与暗红灼痛，瞬间击中了我。合上小说才惊觉，原来作者竟是相识已20多年的半夏。自那时起，我便紧紧追随着她文字的脚步，成为她文学世界里的一个“密友”，见证着她在创作道路上的每一次跨界与突破，也珍藏着她的每一部作品带给我的欣喜与感动。

半夏创作非常勤奋，著有多部长篇小说，除《铅灰暗红》外，还有以滇西远征军抗战为背景，展现日常人生的爱恨情仇的《忘川之花》；有属于都市文学，聚焦男女情感生态的《潦草的痛》等。

最让我着迷的，是她的那些自然博物随笔。如《与虫在野》《虫语者》《迷虫记》等。她用生物学的专业视角与诗意的笔触，将小小的虫类世界描绘得妙趣横生，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奇妙与自然的伟大。

半夏的新作《在集市》专写菜市场。在半夏的笔下和镜头里，菜市场就像一面棱镜，折射出人类文化与自然世界的交织关系——它既是人类学的“田野调查点”，也是博物学的“露天博物馆”，让我们在烟火气中，看见人与万物的连接，形成一场舌尖与人间的美妙相逢。

《在集市》中的那个菜市场——大观篆新农贸市场，对很多云南人特别是昆明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它位于昆明新闻路，一头系着东风西路的繁华，一头牵着西园北路的静谧，通过地铁3号线潘家湾站，步行5分钟便能踏入这片热闹天地。几路公交车也载着满怀期待的家庭主妇或食客，驶向新闻路站这个美味坐标——仿佛那是通向味觉与生命本真的秘径。

这里犹如一座庞大而有序的美食迷宫，在占地约20亩的土地上，上万平方米的空间里，600多个摊位鳞次栉比。它不仅是食材的集散地，更是云南风物的缩影。

蔬菜区的翠绿是尚未被阅读的自然之书，带着夜露的菜叶在竹筐里舒展，如同蜷缩的词语等待被唤醒；水果摊的斑斓色彩是画家的调色盘，果香与摊主的吆喝声交融，构成一曲即兴的生存咏叹；熟食区的香气是记忆的召唤，金黄油亮的脆皮藕圆、色泽诱人的花椒鸡，用味觉的密码叩击着每一个过客的灵魂；干菜调料散发着时光发酵的气息，是沉默的魔法师，将平凡的食材点化为饱含记忆与情感的佳肴。

这里哪只是食材的集散地，分明是云南万千风物的微观宇宙，是时间与空间共同谱写的农事长卷。

这一切，在书中变成了上篇“生活的毛边：二十四节气集市观察笔记”和关于“集市、饮食文化、地方风物的随记”。二十四节气已不是书上的白底黑字，而是化作春菜破土的鲜嫩、夏菌冒头的惊喜、秋果坠枝的香甜、冬蔬蕴暖的踏实。

市场里头顶蓝绣帕的大妈、花腰彝大姐，还有编结宝莲灯的奶奶，每一个鲜活的人物，都在诉说着属于这片土地的故事：鸡枞酱油的传奇、端午的草木灰粽子、布朗族丰收节的神秘。穿行其间，恰似沿着味觉的河流溯游而上，从滇南的酸辣到滇北的醇厚，从滇西的野性到滇东的温雅，整个云南的生命质地在舌尖次第展开。

不可忽视的是，那些隐匿在角落的小吃摊，是云南美食最纯粹的灵魂栖息地。

豆花米线的滑嫩是时光的轻抚，浓郁的酱汁如同岁月沉淀的浓稠情感；呈贡豌豆粉带着稻米的精魂，柔韧的口感里藏着土地的坚韧；通海白酒是液态的时光，醇厚绵长中流淌着祖辈的技艺；木姜子鸡脚的酸辣是自然的馈赠，独特的香气像是打开了某个神秘味觉世界的钥匙。

每一道小吃都是摊主们用双手编织的生命之网，凝聚着世代传承的匠心，诉说着云南人对生活最炽热的爱与执着。

下卷的“集市、食材、博物学”，更如一场视觉与味觉交织的奇幻体验。文字细腻地描摹食材的形态，照片定格它们的鲜活色泽，著名画家田震琼（花老道）的手绘图则赋予其艺术的灵韵。

从松露的国际视野，到野地守望者的菜篮子；从滇南建水、石屏的逛吃记忆，到驯化最成功的蔬菜的前世今生，无不展现着云南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与饮食文化的独特魅力。

作者以女记者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博物学者严谨的探究心、生物多样性保护志愿者炽热的使命感，在与摊贩的攀谈、与食客的交流中，编织出一部充满温度的人类学手记。书中的烟火气息与生物文化的交融，让我一次次惊叹于作者发现和观察生活的敏锐与创作力的旺盛。

事实上，阅读本书更像是一场穿越市井烟火的奇妙旅程。时光仿佛慢了下来，我们为美食驻足，为生活而歌。一粥一饭皆有故事，一颦一笑尽是温情。这让我更明白，再伟大的人生，最终都要回归柴米油盐；再纷繁的世界，都能在人间烟火中寻得治愈与松弛。

（《在集市》，半夏著，商务印书馆，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