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
2024年仲春一日,艳阳高照,我来到资阳,一心想去拜谒西汉大才子王褒墓茔。俊高兄在医院输液,立即带我奔赴雁江区昆仑乡墨池坝。他长发飘然,步履快捷,在大片油菜籽田里寻找历史的阡陌与现实的方位,带我走向页岩与红壤堆砌的阔大封土。
他站在墓茔前缓缓说:“我们来看望祖宗了……”
那天,他脸上有倦意,但很快被浓郁的田园春色所陶醉。我们站在洗墨池边合影,蜀地的连绵丘陵,构成了我们身后恒在的风景。
自称“待宰土鸡”的唐俊高,在散文集新作《走过》中声称,自己从乡下丘陵进入资阳城后,一直在努力与这座城市增进感情,达成和解。他的和解,采用了一种典型的文人方式——研究和书写。研究资阳城的历史,书写资阳城的过去和现在。正如作者的自况:
“从三万五千年前的‘资阳人’头骨化石着手,从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在此始置资中县着手,从北周武成二年(公元560年)始置资阳县着手。我想搞清楚,伴随这千年古城的兴衰轮回,庶民百姓究竟是咋个接续过来的;在历史长河的跌宕起伏中,啥时候出现过资阳城与庶民百姓天人合一、城民同体;尤其是资阳城历代的管事者,立德、立功、立言几何,是否做到了所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是否做到了拯厄除难、功济干时,是否做到了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其实,这也是我试着想从根本上与资阳城增进感情,达成和解。”
或许是误打误撞,又或许是有意为之,唐俊高的这部作品成为当代四川较为罕见的沱江叙事之作。在我们的文学地理中,沱江流域是容易被忽视的书写对象,“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
沱江得名较晚,这是比之于古蜀时期就存在的岷江、大渡河、青衣江等流域。它流经简阳、资阳、资中、内江、自贡而至泸州小市而汇入长江。这条河流在清代以前不叫沱江,而称中江,再早又称绵水、湔水、洛(雒)水。
清代以前称作沱江的,仅是指成都平原东北方向的一条人工河流。江水流经金堂,古代称为金堂江,以下又称中江。过了金堂峡,进入汉代叫做牛鞞县的简阳,所以江名又称牛水或牛鞞江,唐代那里又称雁水或雁江。江流入资阳、资中县境,古代又有资江之名。资中东南江畔有唐明渡,相传安禄山造反时,为唐明皇带着杨贵妃逃亡摆渡的地方,所以这段江流又称珠江。
沱江行走在川南的丘陵红壤之间,一路经过的地区,尽管人口稠密,但千年以来罕有文人予以系统记录描绘。我们很少在文人笔下看到有关沱江的描述,直到周克芹的出现。
周克芹在作品中实现了对沱江流域农村社会场景的再现。周克芹体质敏感、感觉敏锐,他把丰富多变的沱江农村生活落纸成文,从形式到内容都深刻反映社会变革时代农村的脉搏。通过农民、农村生活中的平凡小事,描绘了人物的各种命运,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细微变化,写出了人物在时代发展中的思想与行为的转变。
乡村人物命运是他着墨最多、用力最大的所在。他笔下的“农村新人”,不再是老派农民,而是被这片土地赋予了特殊精气神的人,这是他作品人物形象塑造的重点之一。这类新人主要既有普通农民,还有乡村基层干部。无论是哪一种类型,他们都热爱农村,扎根农村,希望用自己的双手建设新农村,改变农村落后、贫穷、愚昧的生活面貌与状况。而这样的人物,举止言谈里深深打下了沱江流域的特殊印记。
他笔下的简阳一带,是一个寄托了中国乡村无限希望的乌托邦。但对于周克芹来说,文学地理空间的建立,是小说的背景和脚注,属闲笔。唐俊高对资阳和沱江流域的书写,正好接续了周克芹的沱江叙事。如果大胆一点,我们不妨宣称,唐俊高的沱江散文叙事,在前辈周克芹的基础上,对沱江流域的一次散文化的深耕细作。
唐俊高笔下的沱江,既是沧桑历史和清代移民生活的见证者,也是沱江流域风俗的参与者。比如,沱江一线的甘蔗,早在唐宋年间就是蜀地甘蔗的主要产地。以甘蔗为原料的制糖业始于南宋,扩于明代,盛于清。在400年前,在“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浪潮中,一曾姓家族将优质的福建甘蔗品种带到内江种植成功。这一切都在江流的默默注视之下生长、流变。江边的人与事来来去去,习惯了大江的存在却也忽略了它的委屈,但江流一直都陪伴着周遭那个活色生香的烟火人间。
唐俊高说:“城里人有城里人的规矩,城里人有城里人的调教。光怪陆离的规矩像绳索,捆得世道没了是非曲直;五花八门的调教像皮鞭,抽得身边只剩下人情世故……沱江就陪在身边,就像陪在大洪坳脚趾边。也无数次同它打过照面,也偶尔人模人样地在它身边装装清闲,翘起嘴皮吹吹浮游在茶碗里的琐碎,打造激情同各怀心态的人推杯换盏。可是,沱江虽在眼里,却淡出了视线;虽触足可及,却不再入梦来。”
围绕沱江,从风俗民情到自然风物,从人文环境到地形气候,唐俊高在他的散文集《走过》中几乎都涉及了。这部文集以“足”字为分辑的命名,指涉了它的精神内核,即行走。
从他的祖上自康熙年间入蜀,到他的母亲从乡下进城,这个来到蜀地已有300多年的家族,一直沿着沱江流域行走在大地上,就算偶有偏离,兜兜转转过后又总会命中注定般回到这片流域。
祖上携带的文化基因,种在了1965年“落草人间”的唐俊高身上。对沱江与生俱来的亲切自不必多言,以至于在这个看上去江湖气十足的莽汉身上,对沱江的描述流露出的却是细腻的抒情笔法。这跟他的气质和狮子头一般的外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就让我意识到,难怪蜀锦的刺绣大师们多是五大三粗的男儿,信夫!
唐俊高可以在酩酊大醉后专程去沱江边上,掬起一捧江水,看江水从指缝间滑落,幡然顿悟:“一江的水,其实都是细细碎碎的水滴,犹如茫茫人海中的你我。但沱江的每一滴水,都流得那样认真,那样执着,那样纯粹。沱江的每一丝纹动,都契约着一个自由而决绝的灵魂。整个的一条河床里,流淌着的,是气势,是格局,是自在,是性情,是本真。”
他与沱江之间,血脉相连到能感知江的每一丝纹动。只有深情如斯,才能看到每一丝纹动中蕴含的自由而决绝的灵魂。但这里我要指出的是,当情绪过于充沛、饱满的时候,抒情容易进入一种表达上的“暴力输出”,其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排比过多,抒情过于浓烈,叙事的节奏被情绪所累,耽搁了行进中的脚步,变得有些步履蹒跚,不够流畅。如果能在情绪抒发上稍作克制,这部文集的质量会像吃甘蔗,越来越甜。
这部关于行走的文集,记录的是沱江流域的风俗史。虽然不能指望其轰动文坛,但它以散文打开的沱江空间,必然会从中涌现出更多的、人们已然陌生的事体。也许,唐俊高启示了一种深意——学术界认为,文学地理包括作家籍贯地理、生活地理、作品描写地理、传播地理4个层序时,要特别关注地理之于文学的价值内化作用。也就是说,有两种地理,一是作为空间形态的实体地理,一是由文学家主体的审美观照后所积淀、升华的精神性地理。
唐俊高笔下的沱江流域,明显具有后者的内涵,是一种经过作者审美观照后形成的文学性、精神性的地理空间,填补了沱江流域在文学书写中的空白,具有文学和现实的双重意义。期待俊高兄在往后的日子里,沿着沱江流域,将这个谱系充实,实现更成熟完备的写作体系。
我母亲出身于糖坊世家,出生在资中县银山镇苏家湾,沱江从母亲家门口流过。记得五六年前带母亲回去探亲,在村口一家鱼餐馆吃饭,老板的父亲过来给儿子打招呼:“六小姐回来了,你要给老子整好!”说完转身而去。最后老板优惠多多,说是他父亲的意思。
而在唐俊高笔下,他的母亲是袍哥舵爷的女儿,汉苗混血的强人,一辈子就想当城里人。哎,那是怎样的深情,大江作证,让母爱在我们的笔下得以恒在与复活。
沱江不语,静水深流。
作者简介
蒋蓝,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