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榕
对中国这样一个历史悠久、文化未断层的文明来说,在社会思想文化中要弥合传统与现代的裂痕,整合民族文化本体,更需要当代人具备历史、普适与他者的眼光。当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是合时宜还是不合时宜,不是一个简单的与时俱进、跟风创新的问题,需要当代人探析其文化的核心文本,适时接续其传统之流。川剧悲情戏《重台别》,尤为引人思考。
一出老戏看似不合今人之时宜,却合人类之时宜。
该戏改编自清代小说《二度梅》,故事背景为唐代,讲述梅良玉与陈杏元二人深通诗词,许下婚约,但遭遇奸相卢杞暗算,迫使杏元出塞和番,良玉与杏元盟誓告别的故事。
该戏尤其考验演员的唱功。折子戏以陈杏元与梅良玉这对未婚爱侣重台分别为引,拉开序幕。从儿女之情到家国之仇再到民族之恨,哀、怨、悲、愤等情感递进,短短二三十分钟的演绎,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忠、孝、仁、义、礼、智、信等精神品格展现得淋漓尽致。
“别”是中国传统文艺创作中的重要主题。江淹《别赋》有云:“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陈杏元奉旨北上和亲,一赴绝国,是难与家人再相见,自然黯然销魂。
该戏以传统文艺叙事主题、惹人之别情破题,始于别情,却又不止于别情,口诛奸臣擅权,表陈明主不明、国弱受辱之悲愤。其创作囿于封建王朝这一历史背景,虽有人臣忠君、烈女死节等封建伦理思想的流露,但瑕不掩瑜,摄人之魂者在于对“义”的伸张。
陈、梅二人誓死不负彼此,是对爱侣之义的伸张;梅辗转讨口、为父申冤、状告奸臣,是对亲人之义、家国之义的伸张;梅愤慨国家遭受的异族威压与朝廷的苟全求和,是对民族之义的伸张。在中华民族的价值体系中,正义是不曾被时代变迁、社会更迭所湮没的精神辉光,也是当下的价值追求。
早至春秋战国,游侠任侠,剑客报恩,报个人恩义、抵抗诸侯国强权霸道;近年来,文艺创作应时而歌,出现了一批扫黑除恶、反腐倡廉的代表性影视作品,引发观看热潮。这说明,大众对正义的诉求是热切的。
朱光潜说:“读诗就是再作诗,一首诗的生命不是作者一个人所能维持住,也要读者帮忙才行。”传统戏曲的写意性,为观众拓展了文化想象的空间,也赋予其根据自身生命情感经验再阐释剧作的可能性。
《重台别》虽为一出老戏,但其“义”暗通了近年来大众对反腐倡廉、强化社会公平正义的热点与心声。最终,传统戏曲的价值体系接合了当代观众的审美场域,以历史故事弘扬人类普遍的正义价值,以情感叙事直击观众的道德良知。没有复杂的叙事,没有夸张的舞台,化繁为简的真挚,最终撩动社会的神经。
一出老戏也有合古人时宜,不合今人时宜之处。
在中国历史上,各民族的冲突、交往、融合,深刻影响了中国政治历程与文化发展的走向。文艺作为反映时代之变的历史记忆载体,时有指涉历史上的民族关系、民族问题,《重台别》亦然。
在传统戏曲中,民族史观的守旧不合今人之时宜。在该戏中,以陈、梅之口,直陈北上和番的屈辱,尊华贬夷,体现了传统史观中的“华夷”之辨。该戏对中原王朝与周边民族关系的刻画,凸显了传统史学中以中原王朝为中心、汉人为本位的民族斗争史观。
诚然,在清末该戏本诞生时,有其社会历史框架。而在当下,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成为共识,创作者应摒弃以某一族群为中心、本位的狭隘民族史观,平视中国历史上各民族的冲突与融合,用现代视角阐释传统戏曲中的民族关系问题。这不是对历史的背叛,而是对历史的生还。因为历史不只存在于过去,还生活在当下。
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华夏与各民族在歌与诗、茶与马、牧与耕、战与和、合与分中,早已在经济、文化、社会层面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依存的共同体关系。在戏曲创作中,应采用全域、多元、历史的视野阐释历史上的民族冲突、交往,展现各民族的共同体关系,不必抹杀冲突,不必追捧友好,不必隐去差别,不必标榜共美。
这样的戏曲创作,困难之处不在于展示民族冲突,而在于深刻理解民族冲突的根源。因此,需要历史学、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等学科视角的介入,推动传统戏曲中民族史观念的更新。
此外,该戏中异民族的边缘人物的缺失,“边缘”民族角色仅活在他者的台词里,也是阐释民族问题失当的另一表现。地方戏曲应拓展叙事视角,给“边缘”民族角色留点舞台,让他们登场,让他们自己说话。
重新审视戏曲创作中的民族史观,打开地方戏创作的民族视野,也许是传统地方戏曲超越地方性,走向现代民族性的必由之路。尤其是四川,作为汉、藏、羌、彝等西南民族文化融合的重要场域,勾连了藏彝走廊、茶马古道等历史上民族交流的重要经济文化走廊、通道,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因此,拓展四川传统地方戏曲创作中的民族视野,不仅是书写四川传统戏曲的现代民族性之路,更是还原巴蜀文化的多元民族底色之举。
作者简介
牟榕,四川传媒学院戏剧与影视评论研究中心研究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