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晨旭
小说《那时候的青梅竹马》,是杨红樱“告别”儿童文学写作后的第二部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2025年第6期)。翻开它,仿佛无意中拐进了一条弥漫着栀子幽香的成都旧巷子,苍痕依旧,却温暖无比。
小说上部以温情细腻的笔触,徐徐铺展出一幅生动的成都市井生活画卷。日常细节的累积,构成叙事的肌理,不疾不徐,充满生活的质感。进入下部,叙事的河流依然保持着温婉细腻,在情节的流淌中悄然完成升华。那种情感的演变,很难说是作者刻意制造戏剧冲突,而是在特定的成都空间与集体记忆中,像三圣乡的薰衣草那般自然生长、悄然分化。
这部小说的笔法,正如成都人泡茶馆的从容,在平凡琐碎中见奇妙,在道法自然的节奏里,让悸动与失落、释然与守护都显得真实而熨帖,其叙事美学颇值得品味。
地域文化:成都是叙事的灵魂
在小说中,成都并非故事发生的背景板,而是参与叙事的活体灵魂。地域文化通过语言、空间、饮食、时令等维度,深度融入文本肌理,成为塑造人物、推动情节、承载情感的核心力量,构建了一个充满烟火气与生命力的文学成都。
首先,成都方言的运用,是小说的叙事底色与密码。
在人物对话中,大量使用方言词汇和特有句式,精准传递人物性格与市井生态。如蒋小哥的耿直、担当,通过“我向老唐保证,我一定要把你养活”的童言稚语,奠定了人格基调;“梁齁巴儿”这一看似戏谑却最经典的“歪号”,实则是民间对梁医生医术的至高认可,透露出成都人幽默表象下的务实与敬重,赋予文本生动的现场感与地域音律。
其次,小说中的成都,也是承载历史记忆、社会关系与命运转折的容器。
九思巷是小说的核心,其狭窄幽深的结构天然孕育远亲不如近邻的生态。几所公馆的变化,映射时代与命运的变迁,也成为人物命运的隐喻。其中,8号公馆的井台是叙事的关键舞台,母亲的早产、井水枯涸,象征邻里生态的消失;神奇的绿梅树,体现成都人对自然灵性的朴素信仰。
成都近郊地理,成为情节与情感的延伸舞台。如青城山之行,催化3人情感的微妙分化;尤其是三圣乡的荷塘月色、薰衣草田,是小哥事业理想的实践地,也是成都人休闲基因与时代创业精神的交融体现。这些空间如同磁石,将市井生活、个体成长与时代变迁吸附其中,形成独特的叙事磁场。
末次,成都的美食,在小说中也不单单是浮光掠影的地方符号,而是人情的纽带——日常滋味见证了真挚的点点滴滴。
小哥用猪油与秘制酱油拌出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饭”,是物资匮乏年代对劳动的最高犒赏,更是3人童年情谊的味觉图腾;蒋公馆的糖油果子、粉蒸宴,既是江湖世家待客之道的体现,也隐喻蒋二爷对孙辈忠信义品格的期许;苏坡桥王大爷家的面疙瘩,用“刚从地里到碗里”的鲜甜,铭刻了成都乡民永恒的乡土温情。
更让人觉得值得学习的地方,是杨红樱把某些平凡甚至“上不得台面”的饮食,熔铸成了地方的精神符号。如在足球竞技比赛中,球迷的锅盔垫肚,胜利后啤酒狂欢的豪迈,将美食和城市荣誉感融为一体,使得这份城市集体记忆分外动人。
主题叙述:生命成长与城市精神
这部小说在温婉的市井叙事下,蕴藏着对生命韧性的礼赞与对成都城市精神的深刻诠释。或者说,在这部小说中,个体的成长轨迹与城市的气质相互映照,谱写了一曲关于坚韧、豁达与时代变迁的深沉乐章。
首先,小说中人物的成长历程,是成都人在时代土壤中坚韧绽放的缩影,尤其体现在3位核心人物身上。
梁小猫作为早产的脆弱生命,她的存活是奇迹。这一奇迹的背后,有邻里共同的呵护。她的成长还有情感的淬炼:对小哥从婴儿期的全然依赖,到青春期的懵懂爱恋,再到最终认清兄妹情本质后的释然,完成了从生理到心理的双重成长,展现了生命在爱与失落中的柔韧与通达。
小哥梁家雄,身上有成都男儿的“有情有义有担当”,其成长轨迹是成都平民精神的具象化。蒋义似乎很艰难地完成了从跟班到守护者的情感修行,他的成长是静水流深的深情坚守,体现了成都男人重信守诺的温情一面。
其次,小说通过人物命运与日常细节,生动诠释了成都人特有的生存哲学——“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
小哥是“拿得起”的典范。他在童年就能主动担起养育梁小猫之责,出狱后坦然寻找生计、创业;足球保卫战,有成都人面对挑战时外放的豪情与凝聚力,是“拿得起”的激情喷薄。
“放得下”就更多了,梁小猫对无果初恋的释然(“小哥永远是我的小哥”);梁医生对子女背离中医世家的豁达(“强扭的瓜不甜”),均体现不纠结过往的智慧。
蒋二爷的“喜丧”,可以说是“想得开”的终极诠释:他预知大限将至,要求丧事当喜事办,要放鞭炮、打麻将、吃九斗碗。
凡此种种,均体现成都人在困境中的豁达韧性。
末次,小说将个人成长与家庭悲欢,置于改革开放前后至20世纪90年代经济勃兴的历史洪流中,使私人叙事成为记录城市风貌与集体记忆的载体。
一是历史伤痕的个体铭刻,如赵明达的盗窃未遂一案,体现了历史洪流中极少数人的价值混乱与人性扭曲;二是城市化进程的空间印记,如三圣乡的开发,记录了城郊生态农业与休闲经济的兴起,这是成都人安逸基因与市场意识结合的产物;三是邻里生态的嬗变,8号公馆从前店后居的中药铺,到梁姆姆去世后井水枯涸、人情渐淡,隐喻传统邻里如亲的市井共同体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缓慢消解。
除以上外,这部小说令读者心弦颤动的,还有许多平凡至髓却诗意磅礴的瞬间:母亲扣眼上幽香的栀子、小哥手中热乎的酱油饭、苏坡乡大爷的那几句真挚邀请、足球之夜万人合唱的《真心英雄》——它们如市井青苔般不起眼,却汇聚成照亮成都的精神之光。这些细枝末叶,正是成都赠予我们的最晶莹的浪漫。
《那时候的青梅竹马》在成都的市井巷陌间,完成了一场文学意义上的道法自然呈现。小说将地域文化的基因(方言的鲜活、空间的烙印、饮食的深情、风物的灵性)编织为叙事的血脉,让九思巷的烟火日常,升华为承载成都人“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的精神胎记。
说它是青梅竹马的成长史,自然可以,但它更是一部用市井肌理与生命韧性写就的成都灵魂史诗——在栀子幽香与椒盐锅巴的烟火深处,我们听见了一座城市与它的儿女共同跳动的四川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