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文艺视评(124)
王雪梅
川籍导演秦天执导的首部长片《但愿人长久》,片长172分钟、叙事节奏缓慢,似乎并不符合当下商业影院对电影的普遍期待,但它却在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赢得最高荣誉“最佳剧情长片”,并收获众多观众与影人的高度评价。原因并不复杂:它捕捉到了一种真实的存在——在城市化进程中迁徙的女性,在时代洪流里低语的声音。
城市化缝隙中的女性声音
《但愿人长久》讲述了生活在成都的3代女性:为女儿落户城市而四处奔走的单亲母亲夏婵,因家庭变故被接入城市的少女夏小芒,在故乡度过暮年的康桂珍。
在影片平实而细腻的叙事中,没有戏剧性的转折,而是通过琐碎日常、一句句成都方言和一帧帧城市图景,编织出一部关于漂泊、归属与亲情羁绊的女性故事。
与其说影片是在讲述3代女性的关系,不如说它在用影像书写一段尚未被宏大叙事收编的生活史。在这段历史中,女性是承受者,也是能动的主体。
康桂珍在家庭早年解体后,选择独自承担起养育的重担。即便在晚年来到城市,成为仰赖他人生存的角色,她依然以节制的言语与沉默的行动维护家庭边界。在无法掌控新环境的同时,试图用一种不被打扰的方式,保留故乡的秩序感。
夏婵在面对失婚、户口、抚养权等压力时,从未停下脚步。一边打工维持生计,一边为女儿奔波落户。
初到城市的小芒,尽管身份尴尬,并未一味被动,在观察与模仿中,逐渐尝试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在与夏婵、表妹和蒋爱的情感碰撞中,慢慢建构起一套属于自己的认同方式。
影片没有将她们英雄化,也没有通过刻意制造苦难煽情,而是选择将镜头放低,贴近她们的生活。从街巷俯拍的长焦镜头,到窗台上的叶儿粑,从泡澡的木桶到拆迁的老房子,导演让城市空间成为情绪的容器,方言成为身份与归属的印记。
演员徐海鹏对夏婵的塑造尤为动人。作为一位非川籍演员,她在影片中坚持使用成都方言,并通过大量沉浸式训练,将语言与角色的心理状态有机结合。她的表演打破传统的演绎路径,选择贴近生活的在场感:说话时的停顿、眼神中的迟疑甚至偶发的俚语,都让观众相信,她不是在扮演成都女人,而是活成了她。正是这种不完美的人物状态,让夏婵这一角色超越了母亲或姐姐的家庭角色身份,成为千千万万迁徙女性的情感代言人。
影片在处理迁徙、城市化这些现代电影常见的母题时,始终保持着温和而审慎的距离。它通过角色之间的静默与迟疑,让观众感受到代际之间、城乡之间、身体与空间之间的断裂与重接。在城市的高楼与城中村之间,在幼儿园与夜总会之间,夏婵与夏小芒试图找回自我,也找回那个被遗忘的“家”的概念。
秦天曾言,成都是一位女性的形象——这种带有性别意象的城市观,使影片的空间叙事与女性命运形成呼应,也赋予叙事以更深沉的情感底蕴。
超越现实的诗意影像气质
在国产电影类型日益工业化、话语模式趋于公式化的当下,《但愿人长久》的出现显得稀有。它不以故事取胜,而以氛围构建叙事,以感受替代逻辑推进。
在影片中,夏婵与离世妹妹夏娟的过往,通过零星的旧物和回忆碎片拼凑;小芒与表妹、与蒋爱的几场对话,也多半在尴尬与冷淡中无疾而终。正是在这些未被强调的瞬间,人物的境遇、关系的远近、时代的重量,一点点跃然银幕上,成为观众可感的现实。
在女性议题的表达方面,影片拒绝将女性形象神圣化或悲情化处理。夏婵在小芒刚来时,一度将其视为生活的负担,甚至考虑把她送去东北给父亲抚养;当小芒与亲生女儿发生冲突时,她本能地选择偏袒;面对当年曾将自己送走的母亲康桂珍,她心中始终存有怨怼与抵触。正是这种不完美的呈现,让女性角色更接近观众的日常经验。
影片中的外婆康桂珍、少女小芒以及夜店女孩蒋爱,都不是女性议题的概念化人设,而是具体的生命体,在流动的生活和不断变动的关系中,谋求一份属于自己的生存的秩序感。
诗意,是影片的另一重特质。这种诗意并不来自配乐或语言的华丽,而是源于影像调度中的克制与沉思。
影片中频繁出现城市的高层建筑、立交桥、天桥栏杆等构图意象,仿佛在暗示人物始终处于被包围、被悬置的空间中。而在后半段,康桂珍去世后,夏婵带着小芒和女儿返回故乡,在白雪覆盖的树林里,拉着两个女孩滑雪橇。那一刻,城市的钢筋水泥让位于童年的寂静与柔软,现实的硬度被飘落的雪意包裹起来,轻盈却不虚妄。
这些画面,使3代女性的命运被托举进近乎梦境的时空感中,仿佛她们的悲欢不仅属于当下,更获得超越现实的象征性回响。《静夜思》《除夜作》等古典诗句的嵌入,也让观众在观看当下家庭伦理关系的同时,感知到时间的回流与文化的承续。
《但愿人长久》并非没有缺陷,它在前半段的信息密度过高、部分段落存在剪辑与结构上的迟滞等。但正如影片结尾展现的那场“雪中的回乡”,这部电影并不指向任何答案,拒绝提供可消费的结局,只是留下向内沉潜、等待观众自行弥合的开放性情感结构。
这种模糊性,是它区别于议题电影或女性电影的地方——以女性为轴,但不是为表述性别立场服务,而是借由女性经验,将与时代同频的集体情感传递出来。
离开影厅,耳边依旧回响着那句成都方言“你晓得不”。回望银幕上的夏婵、小芒与康桂珍,会发现她们仿佛并不属于哪个特定的叙事类型。她们更像是我们身边熟悉却常被忽略的亲人,是一段段被遮蔽的历史,是那种在城市生活中经常被压低、被忽略、被误读,却始终低语不止的声音。
《但愿人长久》,不仅是在祝愿一个家庭、一段情感的长久,更在用温柔的方言,讲述那些没人帮她们书写的历史。这,正是电影最深沉的力量所在。
作者简介
王雪梅,四川传媒学院研究员,四川传媒学院戏剧与影视评论研究中心研究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