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山:巴山夜雨荡漾的诗意——序诗集《缙云新韵》|西岭雪·品读

2025-07-08 17:32:43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梁平

缙云山诗会从2019年开始,已经是第六届了。我参加过,很多诗人南北东西也来参加过,每个诗人似乎都有李商隐《夜雨寄北》的某种牵引,在这里重温和再造了缙云山萦绕千年的诗情画意。“巴山夜雨”从一首诗演变为独特而鲜活的文化基因,成为古今跨越时空的共鸣,成为重庆北碚乃至人类精神世界里恒久的情感。

缙云山的人文与自然在历史的白纸黑字中相互滋养,一山、一江、一座城,形成“山水养人、人塑山水”的共生关系。北碚、嘉陵江、缙云山的地理空间,正在以诗歌的荡漾之势向外延展,转变为日渐鲜活的文化符号。

不能不说到缙云山下的西南大学(原西南师范大学、西南农业大学)。西南大学的现当代诗歌传统对中国诗歌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因为有前辈吴宓、方敬、吕进、邹绛、刘扬烈等先生的引领,有中国新诗研究所40年耕耘,600多位博士和硕士从这里走出,他们已经成为优秀的诗歌理论批评家、学者、教授,比如活跃在当代诗坛的李震、李怡、蒋登科、王珂、江弱水、北塔、向天渊、段从学、张德明、杨四平等,这是一个浩荡的阵容。

之所以提到西南大学,是因为这么多年,包括我身边众多的诗歌兄弟,柏桦、晓佳、赵晓梦、喻言、吴向阳、何房子等,他们的诗歌存在与西南大学、与缙云山血肉融汇,以前如是,以后也不能剥离。

嘉陵江从甘陕源头一泻千里抵达北碚缙云山下,然后流经沙坪坝、渝北、江北,最后在朝天门汇入长江奔向大海。我在长诗《水经新注·嘉陵江》里已经有过记录:“康熙年间行脚的船帮、马帮、人力帮/在米行、油行、酒家、客栈里/听他们听不懂的巴山夜雨/一壶酒可以称兄道弟/没人惦记那块似是而非的碑/北碚在上游五公里云集乱世精英/顺水而下,疑似银河落地了/小小村落,李商隐只能抱恨错过。/翦伯赞在土墙木楼的寓所/把《中国史纲》白纸黑字写成大河/梁漱溟竹木夹壁搭建的勉仁书院/后学趋之若鹜/老舍《四世同堂》走过的石板路/石板与石板拼接京腔,没有走调/梁实秋《雅舍小品》取嘉陵水泡的茶/茶针浮动的雅,清新脱俗”。

尤其是1937年“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北碚成为迁建区后,缙云山便是文化内迁的重要驿站。

复旦大学迁址山下,老舍、梁实秋等文人在《北碚杂忆》中留下大量关于山的书写。老舍笔下“云从山腰漫上来,把寺庙裹成孤岛”的意象,既是战时知识分子的精神隐喻,也将缙云山转化为“文化坚守”的符号。山中的太虚台(太虚法师讲经处)与复旦大学登辉堂形成精神呼应,使自然空间成为抗战文化记忆的物质载体。而1945年《大公报》在缙云山发布的《中国文化界对时局宣言》,更将山脉刻入现代思想史的坐标。

抗战遗址博物馆以缙云山为背景,使自然景观成为集体记忆的叙事道具。缙云山有这样的文脉浸润,自然就与其他的山区别开来,有了它独特的魅力。

中国有“三山五岳”之说,安徽黄山、江西庐山、浙江雁荡山,以及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三山五岳”既包含自然地理,也承载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极具象征意义的山岳体系,成为至尊。

在《在缙云山寻找一个词》这首诗里,我特意打破了传统名山的符号化认知,以“缙云山不在三山五岳排位上/不说话的石头饱读诗书”的肯定,确立了缙云山不可替代的价值。虽然缙云山不在“三山五岳”之列,但缙云山文化的不可复制性,让我们清晰地看见缙云山的脉络,自然滋养人文创造,人文又不断赋予自然以新的意义,使缙云山成为一座活着的“文化山脉”。

又一册《缙云新韵》即将付梓,又有不少诗人为缙云山留下优秀诗篇。

缙云山的黛湖总是不断出现在诗人的歌咏中,金铃子的《黛湖》尤为出色。诗人将自然景观与历史文化交织,构建出一个充满诗意与情思的艺术空间。开句便以 “什么样的诗句可以把一潭湖水养成青绿” 的诘问,赋予黛湖诗意的灵性,将读者瞬间带入对自然与文学关系的思考。诗人以山谷、泥土、虫鸣、松鼠等意象勾勒出黛湖的生态图景,为情感抒发铺陈了静谧而富有生机的背景。

李商隐雕塑的出现成为诗眼,“左手摸着胡须,如同摸着旧爱的纹理”, 这一极具画面感的描写,将历史人物的形象与情感具象化,让诗人的思念有了真实的触摸。“拿着花朵的石雕,好像一个人,划开了时空”,打破现实与历史的界限,使李商隐《夜雨寄北》里的经典意象“巴山夜雨”“秋池” 自然融入黛湖,实现古今情感的共鸣。

诗歌温婉的基调饱含深情,“打湿那个在长廊避雨的女子,《夜雨寄北》的诗句,散落一地”,将抽象的情感转化为具体可感的画面,黛湖的雨就成了相思的泪。“总是有人去把它拾起来。总是有人,认为,她就是那个,装得下相思的人”,如此,黛湖也是那个相思的人了。

相思之情在不同时代、不同人心中的延续与传承,含蓄而余韵悠长。整首诗构思精巧,叙述细腻,在黛湖的山水之间,呈现了一场跨越千年的情感对话。

萨仁图娅的《诗在你在——致天琳》,以细腻的笔触与真挚的情感,勾勒出诗人与傅天琳之间深厚的情谊,也展现出对天琳独特人格魅力的赞美与深切怀念。

“在这冬季收藏的时光,我才来北碚把你看望”,点明时间与地点,“冬季” 一词既暗喻生命的凋零,也营造出思念的清冷。“燃一炷心香祈祷隔世无距离”,借助 “心香” 这一意象,把思念升华为虔诚的祈愿,突破生死界限,传递出浓烈的情感。“同品娓娓道来的柠檬黄”,“柠檬黄” 的色彩,增添了一抹温暖和明亮,既象征两人共度的美好时光,也暗示天琳如柠檬般清新、独特的气质。

我特别喜欢“笑意盈盈的花甲女生爱花爱美总像十六岁一样”,这样的句子冥思苦想想不出来,恰恰是这样的句子可以过目不忘。傅天琳是我在重庆称之为“天琳大姐”的诗人,是缙云山果园的女儿,“笑意盈盈”是她的标配,爱美爱花,“十六岁”的样子,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样子。

几年前,我回重庆见面的时候,我们喝茶、聊天,免不了诗歌的话题。印象特别深的是,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热衷出那么多自己的文集,那是自恋啊。一辈子写作,哪有那么多好作品啊,文集那么多卷,包括那些惨不忍睹的,仅仅为了表示自己著作等身吗?等身了又有何用?她跟我说,她绝不出自己的文集,如果不写了,就自己编一本诗集,只选自己满意的99首诗歌,诗集就叫《傅天琳诗歌99首》。我说,好啊。我还跟她说,尽管出版社都会抢着出,我也可以抢,我来做这本书。她也一连几个“好啊好啊”。

物是人非,天琳大姐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她这本诗集出了没有,心里隐隐作痛。所以读到萨仁图娅这首诗,感觉缙云山飘过的云朵里,就有傅天琳干干净净的诗句。

缙云山属于川东平行岭谷的组成部分,形成于约7000万年前的“燕山运动”,由石灰岩、砂岩构成的山的主体,经漫长的岁月修剪,有“九峰并列”的奇观和解读不完的密码。最高峰狮子峰海拔只有1050米,明代曹学佺在《蜀中广记》里描述为“如屏风叠翠”“晨霞未散,万壑生光”。1000米就能沐浴“佛光云海”,净身、静心,就可以胸襟辽阔。

更为重要的是,一座山丰富的人文积淀使其精神的高度始终无法丈量。缙云山因为缙云山诗会,在诗歌的现代语境中是自然特性、历史文脉、个体精神与生态意识的交融体,是被重塑的地域文化的精神图腾。

“缙云满满的红,让人的想象无处留白”,这是缙云山带给我们的视觉冲击与精神震撼。我想说的是,地方性书写可以超越地域局限,抵达人类共同的精神高地。《缙云新韵》是缙云山新生的文化风景,也是缙云山文化输出的重要载体。

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年一届缙云山诗会的坚持,让我们直观地理解了真正的诗意,永远生长在自然与人文的交融之处。“巴山夜雨演绎上千年别情、隐情,有一滴留给自己够了”,而缙云山,正是这一份诗意长久的见证。

是为序。

作者简介


梁平,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成都市文联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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