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兴友
每年的四月底到七月下旬,亚英藏寨的年轻人像人间蒸发似的,少了许多。留下一些孩子和老人守着自家的石楼。
这个时间段,藏寨周围山上,先虫草成熟,后采摘松茸。各家的青壮年带上帐篷和生活必需品,成群结队上山寻挖虫草,采集松茸。再就近批发给虫草、松茸收购商,通过物流飞往全国各地。
这个进入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藏寨,浑身是宝:它既是虫草松茸天然的生长乐园,也是苦荞和天麻主产地。生活在亚英的人们,有自己独特的藏族服饰,他们唱动听悦耳的藏家山歌,跳美丽动人的嘎卓舞蹈。他们心灵手巧,能做出一手工艺精美的藏族牛羊毛编织用品,也能做出藏家传统的茶具。
乘着细雨霏霏行至亚英,已是傍晚。亚英藏寨,由巴登山下一栋栋刚健雄劲、稳重庄严、风格古朴、粗犷豪放的碉楼构成。巴登山其形似一只海螺,四面环山,无量河环绕的平坝正中央,平坝是养育亚英村世代儿女的良田,田里种水稻玉米土豆和苦荞,春播,夏绿,秋黄,冬雪,四季轮替,五彩变换。我入住的康萨雍居民宿。这是一栋三层近千平方米的碉楼。碉楼背靠巴登山,面向亚英广场和无量河。站在半山腰俯瞰,这栋楼最大、最豪华气派也最显眼。
“我们这栋楼,装修花了两百多万,装修费用超过了碉楼的修建成本。”康萨雍居民宿的主人仁争说,他平时在成都和亚英村“两头跑”。在成都开了虫草铺子。亚英村四到六月挖虫草,七月采松茸。到了这个季节,仁争们就回到老家收购虫草松茸。
仁争很热情地一边给我们煮酥油茶,一边普及藏寨的建筑工艺知识。他说,你别看这些碉楼内饰全部是木质风格,外墙体是花岗石,其实,内墙主体主要还是用普通的石材砌筑成的。碉楼主体建筑完工后,再覆一层用于填堵缝隙的阿嘎土。最后用强度大,抗压力强的不规则花岗岩装饰外墙。
我们缓步行走在亚英藏寨,发现碉楼的墙体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下厚上薄,下大上小,碉楼立面呈梯形,平面方正简洁。大多碉楼虽为石木结构,却内不见土,外不见木。外观除了门楼装饰可见少量木材,基本不见木制建构。不过,进入室内,无论是地板、隔板,都是以木材作为隔挡,是一个妥妥的本色“实木空间”。
在经得一位藏族兄弟允许,我到他们家仔细的参观。进入这家碉楼的庭院大门,门内是个小天地,既是停车场,还能晒粮食,顺着台阶往上,又是一个平整的空间:右边有小鱼池、小花园、微型菜园和果园、卫生间。再往前,便是进碉楼的正大门了。碉楼首层层高大约四到五米,有牧畜圈和贮藏室;二层三层都是居住层,大间是堂屋,堂屋周围有卧室、厨房等房间。三楼屋顶有一条狭窄的木梯,人们通过木梯上屋顶。屋顶作为日光最充足的晒台,则用于晾晒衣物和粮食。
过去,传统的藏族碉楼受洁净观念的影响,厕所一般不设在碉楼内,而是在室外单独建厕所,且要跟碉楼保留一段距离。而现在像仁争家新建的碉楼要做成接待客人的民宿标准间,已经打破了过去传统的建筑习惯,每个客房都配备了卫生间。亚英藏寨的建筑风格,不仅体现了藏族人民的生活智慧和审美情趣,也反映了他们对自然环境的尊重和适应。
这种墙体厚重,冬暖夏凉,看似坚不可摧的碉楼,人们一定会认为建造的成本很高。其实不然,这里的乡亲们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乡亲们建房材料自备。除了油漆钢筋水泥等需要购买,诸如石头木材等建筑材料大多就地取材,无需购买,光这一笔就能省掉很大一笔。村民建房按照轻重缓急,先来后到的顺序报备。村里进行总协调,一家建房全村帮忙。这样,房子总造价就便宜了很多。
夜幕下的广场人迹稀少。静谧,被白塔广场下无量河翻滚的波涛声打破。六月的风从雪山滑下,带着冰碛的凉意,就像一首摇篮曲,等待着村民转完吉祥塔的经筒,再陪着亚英藏寨渐渐入梦。
我每到一个地方,习惯了解当地的风俗民情。可广场上的静谧人稀,让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失落。
我抬头仰望四面大山,月光像融化的酥油,浸润着这片海拔2800米的宝地。我发现一位扎着马尾辫,穿着黑色藏族夏装的女子从小径走来,她的手机支架插在青稞袋里,镜头时而背对大山,时而对着广场白塔外滔滔翻滚的无量河,她在用直播的方式,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八百个数字构成的星河在她掌心闪烁,比山巅的五彩月光更让她眼睛发亮。
我准备上前搭讪,可这位仙气飘飘的女孩又直接离开了广场。
到吉祥塔的人们,一边要绕着塔转圈,一边把塔四个方向的64个转经筒转动起来。转一两个小时,既祈了福修了行,又锻炼了身体。
几个被我“截”住的小伙子一个叫小丁波,一个叫益西彭措,一个叫其麦仁争。
我说,我刚才还看见一位漂亮的女孩在直播。益西彭措说,那一定是格绒拉姆。我叫她过来。益西彭措说着,点开格绒拉姆正在直播的账号,在弹幕上给她留言,不到半根烟功夫,格绒拉姆就翩跹到了我们跟前。格绒拉姆的父亲丁争也赶来了,他是一名“80”后党员,他一个电话,亚英村党支部一名年轻的副书记也赶来。大家围绕着亚英村未来的发展和希望,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着思想火花的碰撞。
这几个年轻人当中,长得最帅人气最高的是益西彭措。他从去年6月开始直播以来,同时在线的粉丝达到了50多万,观看人数最多达到26万人。在他的带领下,亚英藏寨的年轻人纷纷拿起手机,通过视频直播,介绍家乡的糌粑,酥油茶,青稞饼,藏香猪肉等美食,介绍藏家的传统礼仪习俗,服饰文化,跟随这里的村民一起去挖虫草,到田间收割青稞荞麦,到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家里介绍传统工艺制作。
早上一大早,中午烈日下,傍晚朗月升,每一个时段,年轻人们轮流着直播,让亚英村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们的粉丝量也在日益增长。
从亚英村到成都需要十来个小时的车程,益西彭措有空就往成都跑,去见世面,去学视频剪辑,去学直播技巧,回到村里再教给弟弟妹妹们。益西彭措像“神”一样在小伙伴们心中存在。刚才从我们身边“掠过”的女孩儿叫格绒拉姆,她生活在一个比较优渥的家里,父亲开了一个小卖部,也跟着仁争一起做虫草生意。她看到几个哥哥和一个陌生人在聊天,也收起直播手机,加入我们的聊天当中。
21岁的格绒拉姆刚从一所职业技术学院的护理专业毕业。抖音号刚刚注册几个月,粉丝也才几百人,对于成千上万粉丝的“益西哥哥”,既崇拜又羡慕。与其他哥哥们不同的是,格绒拉姆的直播除了哥哥们有的话题以外,她还多了跳舞、藏族服饰等才艺展示,所以“涨粉”。
我在成都的基层工作,对于基层党建和治理自然是很关注的。丁争是一名见过世面的党员,对于家乡的未来,满怀憧憬。我和他们一起聊如何把家乡建设好,如何培育和壮大集体经济,如何吸引外出务工人员返回家乡搞建设。
昨夜,我们聊得很晚,今晨,寨子醒得很早。我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婆婆提着奶桶走向牦牛时,隔壁的其麦仁争已经对着镜头跳起锅庄。他的藏袍在晨风里翻飞,像一面猎猎作响的经幡。我数着太阳能板反射的光斑,它们散落在石砌藏房之间,像被神明随手撒下的青稞。丁争说这些光斑是“会开花的铁皮”,它们代替了祖祖辈辈期盼的电线,在屋顶绽放出二十千瓦的春天。
摩托车引擎声突然撕开寂静。几个穿氆氇袍的男人驮着帐篷向雪山驶去,后视镜上绑着的哈达像白鸟振翅。这是上一波挖虫草的轮替队伍,丁争16岁就跟着父辈走这条险路。他们要在融雪前抵达海拔近五千米的山顶,用指甲从土里抠出金褐色的“雪山精灵”。我想起旦珠次姆布满裂口的手——她十二岁开始挖虫草,四十年的风雪都藏在那些沟壑里。她把充电宝塞进丈夫行囊的动作重复了半辈子,像某种虔诚的仪式。
正午的太阳把石板路晒得发烫。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提示音,康巴小伙益西彭措的直播画面跳出来。万人在线看他熬酥油茶,铁锅里的奶泡如同雅砻江的浪花。格绒拉姆换上了孔雀蓝藏装,在晒场跳弦子舞。考完驾照回来的弟弟,用手机拍着姐姐旋转的裙摆。屏幕那端的观众已经破千。格绒拉姆的笑声在峡谷里碰撞。
我呢,仿佛听见虫草在土下生长的声音,听见松茸撑破腐殖层的脆响,听见理塘到亚丁的新公路正在山腹中一寸寸延伸。
“等路修通那天,我要第一个骑摩托去稻城边界,只不过那天车轮下不再是羊肠般的土路。”丁争心里明白,他开车走老路到稻城亚丁有130公里,骑摩托车翻山到稻城边界只有两公里。听说木里这边经过麦日乡修建一条路到稻城亚丁就只有58公里,游客到亚丁看自然风光,到亚丁看藏寨碉楼,是不二之选。现在越来越有想法的年轻人开始陆陆续续返回亚英村,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宣传推广自己的家乡。捷径顺畅之日,乃亚英腾飞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