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丨陈绍海:父亲的手

2025-08-19 17:38:32来源:四川在线编辑:牛霄

陈绍海

父亲的手,是被竹篾与光阴磨透的老竹根,沟壑里洇着青竹涩香,也酿着岁月沉香。那些年,他就用这双手,在竹篾经纬间织日月——竹篾从指缝抽芽,每绕一圈,便缠出一节期盼,把我从小学晨雾,编进苍溪师范的霞光里。

小学六年级冬夜,竹篾轻响如虫叩窗。煤油灯在土墙洇出昏黄,父亲坐门槛剖竹,月光在他膝头铺半尺银纱。左手攥的青竹泛冷玉光,右手篾刀起落,竹屑簌簌落蓝布裤上,像揉碎的星子沉潭。“明早赶场,给你买带彩图的字典。”他头未抬,指尖抚过新篾,青黄竹片在膝间蜿蜒如溪。我瞅见他食指缠的蓝布条上,暗红血渍漫开,像雪地里绽的红梅——定是分篾时被竹刃“吻”出的伤。

我爱盯他的手。手掌宽厚如老竹节,指节粗粝似经霜竹根,掌心裂纹嵌着洗不净的竹青,深纹能盛一粒谷珠。可竹篾流转时,指尖却灵如蛱蝶:三指拈篾末梢,腕一旋,僵直竹片便起伏成匀净网眼,像被晨露量过。编背篼收口,换柔韧黄篾,拇指轻按如呵护雏鸟,黄篾蜷成涟漪,接口藏得浑然,像竹自长的纹。

初三那年的夏天,雨泼得天地发软。父亲背新背篼,蹚三十里泥路去嘉川镇。傍晚归来,他浑身淌泥水,蓝布褂贴脊背如湿纸,怀里塑料袋裹的背篼却护得严实——双臂交成拱,像老鸡护雏,任门槛积小湖,塑料布没沾半星湿。

他蹲堂屋倒硬币,搪瓷盆里叮当响,盆沿泥星像新刨的碎银。竹篾经雨发亮,泛深潭黛青。他抹把脸,指尖碾过竹筋,确认无松动,肩背才缓缓塌下。“今日价好。”他笑时眼角雨珠滚落,手掌泡得发白,虎口新伤翻红肉,几缕竹纤维嵌在里面,像撒了碎翡翠。“给你买了《中考冲刺》,在最底下,淋不着。”

那习题集封面,留枚浅青竹篾印,是他指腹磨过的痕。后来总想起那个雨天,他蹚三十里泥路,把一背篼光阴,压成书封上的邮戳,盖着沉甸甸的暖。

1996年夏末,苍溪师范录取通知书乘绿皮邮车碾过蝉鸣而来,父亲正在院编粮背篼。竹篾在他膝间跳,沙沙如秋风翻稻浪。我递过通知书,他捏篾的手骤停,竹篾“啪”弹膝盖,惊飞柏树上打盹的麻雀。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老茧泛蜜蜡光,指腹嵌着竹青,虎口旧伤结褐疤,像风干的枫叶。

“往后不必编这许多了。”他声音裹着蝉鸣与沙哑,随即抓篾更快。那日编的背篼,边缘多圈细密回纹,他说叫“前程似锦”,每道转折都凝着未说的笑,像竹节藏着春天。

如今父亲快八十了,背驼得像座盛满月光的石拱桥,那双曾与竹篾缠绵半生的手,早已握不住篾刀。堂屋墙角的旧木柜,最上层整齐码着他的编篾家什:磨得锃亮的篾刀斜倚着竹尺,几束泛黄的老篾用蓝布条捆着,旁边摆着只编了半截的小竹篮——是他六十岁那年没做完的活计,竹篾断口处蒙着层薄薄的时光之尘,像落了层早霜,轻轻一吹就颤。

去年带孩子回家,正撞见父亲坐在藤椅上,借着窗棂漏下的金辉,用拇指轻轻触那只“前程似锦”的背篼。竹篾被岁月浸成了深琥珀色,他指腹的纹路比背篼的网眼更繁密,老年斑像落在手背上的陈年苔痕,手背青筋突起,如老竹裸露在外的盘曲根须,缠缠绕绕都是故事。孩子伸手去摸背篼沿,他连忙用掌心护住竹篾的尖角,那双曾一日编出三只背篼的手,如今抬到胸前都要歇上两歇。“慢些。”他的声音带着老态的迟缓,却依旧温润如晨露,“篾条老了,比秋叶还脆呢。”

我这才看清,他指节处的皮肤松垂着,那些曾被竹篾划开的细碎伤痕,早已和皱纹拧成一股绳,分不清哪道是伤,哪道是岁月。可当手掌贴上背篼时,指尖仍能精准寻到每道竹筋的衔接点,仿佛那些纹路早已顺着血脉,长进了骨缝里,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墙角的背篼静静立着,有的帮母亲盛着晒干的草药,有的装着孩子吃剩的核桃壳,它们不再需要扛起生活的重量,却成了父亲晚年最珍贵的光阴标本——每道竹篾里,都住着一个编篾的清晨,竹香漫溢。

父亲的手,早放下篾刀,却最懂触摸时光。曾丈量竹篾长短,如今摩挲自己编织的岁月。阳光掠过背篼,竹影在他手背上晃,像无数清晨他低头编篾时,竹篾漏下的碎光,淌过时光,带着青竹香,散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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