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卿 谢智雄

“君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人格理想，并非悬浮于典籍的抽象概念，而是由具体品行浇筑的精神坐标。许慎在《说文解字》中以“玉有五德”喻君子品格，将玉石的物理特质与人格境界进行绑定：“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尃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川剧《君子光第》，让“玉之五德”不再是古奥的训诫，而是使其在刘光第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中变得立体可感，成为有血有肉的生命实践。

润泽以温，是为仁：心怀苍生的悲悯与共情。

玉的润泽，喻君子的仁心——非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感同身受的共情。

刘光第的仁，体现在对百姓苦难的本能反应：修建寿庆一条街的强拆现场，目睹芙蓉爹被杀与七姑奶母子仗着刚毅奶妈的后台横行霸道，即便得知对方背景，仍坚持将凶犯扭送刑部；刚毅以太后寿诞为由干预，小辫子最终逍遥法外时，刘光第并未旁观，而是自掏腰包安葬芙蓉父亲。

这种仁更体现在对个体生命的尊重：面对北洋水师残兵“买办奸商造假炮弹，贪官吃回扣，我们的军舰连炮都开不了，一千多弟兄葬身黄海”的控诉，他未以“朝廷有难处”搪塞，而是俯下身子认真倾听每一个细节，甚至为士兵的牺牲落泪。

这种官民平等的态度，正是仁心的体现：他始终将人置于首位，无论对方如何，均给予应有的尊重与关怀。

勰理自外，是为义：坚守底线的担当与决绝。

玉的勰理自外，喻君子的义——表里如一、坚守道义，不因外力动摇。

刘光第的义，首先是对为官底线的坚守：在刑部当主事时，刚毅要求每人自愿捐纳祝寿银，其他官员纷纷附和，唯有刘光第直言反对：“太后金山银海，难道还缺我们这几两养家糊口的银子吗？”

更重要的是对家国大义的担当：甲午战败后，朝廷上下一片求和之声，刘光第不顾好友“勿触龙颜”的劝解，直指吏治腐败、军备废弛的根源，冒死上书条陈。

在刘光第心中，个人生死早已让位于道义责任，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正是君子义的核心。

声扬远闻，是为智：理性变革的清醒与克制。

玉的声舒扬，喻君子的智——明辨是非、审时度势，不盲从、不冒进。

刘光第的智，体现在对变法路径的理性判断：被罢官初期，他曾对谭嗣同坦言：“康梁书生轻言变法，欲速则不达。”认为太后势力盘根错节，军政大权尽皆掌握，急切变革只会添乱。

谭嗣同“国难呼我一挺身”的赤诚，又让他重新审视时局，最终选择加入保国会。这种转变非随波逐流，而是基于现实考量的理性选择：他反对的不是变法，而是盲目激进的变法。

军机处《批廉》一场戏，更显智的从容：曾廉以十大罪状弹劾康有为，请皇上诛康有为以谢国人，刘光第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作喻冷静回应，论证“国家要发展，需引进先进文明”。这番话既坚守新政立场，又避免冲突升级，让军机处的气氛从剑拔弩张转为理性讨论。

在刘光第看来，智非投机取巧，而是以最小代价实现最大目标。他有以身殉道的勇气，却不盲目追求流血牺牲，而是以理性守护新政的火种。这种克制的智慧，正是晚清知识分子最稀缺的品质之一。

不桡而折，是为勇：宁死不屈的气节与尊严。

玉的不桡而折，喻君子的勇——宁折不弯、临危不惧，危难中不改气节。

刘光第的勇，非匹夫之勇，而是精神勇气：颐和园廷辩时，慈禧让刘光第讲条陈，刘光第面对刚毅的疾言厉色，仍勇于直言：“恳请太后思撤帘。”即便慈禧脸色骤变，他也从直言不讳，触怒圣颜。

菜市口刑场，刚毅逼迫刘光第跪听假诏，诬陷其通敌叛国，兵卒强按其弯腰，他却巍然屹立怒斥：“不审而判，不讯而诛，试问国体何在？法度何存？”

刘光第的这种勇，源于对尊严的坚守：殉难前，刚毅感叹刘光第“素有君子美誉却落得近日如此下场”，他却冷笑回应：“当你家老佛爷难以支撑之日，便是杀你恶狗（奴才）顶罪之时。”

这份临死不失尊严的勇气，让君子风骨有了震撼的表达。真正的勇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辱使命、不失尊严地活，或不辱使命、不失尊严地死。

锐廉不忮，是为洁：清廉自守的纯粹与坚守。

玉的锐廉而不忮，喻君子的洁——清正廉洁、不贪不占，保持人格纯粹。

刘光第的洁，首先体现在物质上的清贫自守：被罢官后，刘家小院是篱笆菜畦、泥墙竹丛，日常饮食只有芋头汤、青菜粥。

更难得的是精神上的洁：面对七姑奶“拆房有油水可捞”的诱惑，他严词拒绝。面对官吏道喜“新官升堂，红包二两”的暗示，他不为所动。即便在刑场上，他仍以“奸佞腐败毁损国家”硬刚刚毅。

他身处贪腐成风的晚清官场，始终不畏强权，坚守初心。这种初心不改的纯粹，正是君子最珍贵的品质之一。

尾声，一身雪白布衣的刘光第宛如雕像屹立舞台中央，对“君子”二字作出最生动的诠释。他以仁为心，守护百姓的温度；以义为骨，撑起家国的脊梁；以智为眼，看清变革的方向；以勇为盾，抵御强权的压迫；以洁为魂，保持人格的纯粹，让“玉之五德”的君子品格，留在中国文化的长河中。

自贡市川剧艺术中心以川剧形式上演刘光第的故事，通过传统文化的阐释，穿越历史云烟，解读他的风骨，可以像他一样践行“玉之五德”——做一个有温度、有底线、有智慧、有勇气、有纯粹的人。这便是刘光第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也是君子风骨在当代最鲜活的意义。

（本文为国家艺术基金2025年度艺术人才培训资助项目“新时代四川戏曲创作理论与评论人才培训”成果，项目编号：2025-A-05-127-658，彩票公益金资助——中国福利彩票和中国体育彩票、国家艺术基金资助）

陈宏卿，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谢智雄，二级演员，自贡市川剧艺术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