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赖廷阶
说来也怪,我对成都武侯祠的拜谒,竟是在一个微雨的午后成行的。这雨,不是江南那种缠绵的、丝线般的雨,也不是北方那种豪爽的、豆粒般的雨。成都的雨,是润泽的,细密的,恍若一层永远也揭不去的、半透明的薄纱,轻轻地笼罩着这座千年古城。它不催促你,也不阻拦你,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将周遭的一切,屋舍、竹林、行人的衣衫,乃至流淌的时间,都浸润得柔软而富于弹性。我便是揣着这样一颗被雨水浸润得有些柔软、也有些沉静的心,跨进了武侯祠的门槛。
这便是我跨进武侯祠的第一重感受。不是巍峨,不是森严,而是这般沉静到几乎温柔的绿意。那绿,是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有古柏苍松那历经风霜的、墨沉沉的黛绿,有银杏新叶那鲜亮亮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翠绿,还有墙根屋角青苔那绒绒的、默不作声的幽绿。它们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巨大的、无声的网,将所有的喧嚣与浮躁都过滤了去。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和雨水磨去了所有锋利的棱角,泛着一种温润的、内敛的光泽,像是被无数虔诚的、忧伤的、或仅仅是好奇的步履,反反复复、细细密密地打磨了千百年的一方古玉。雨水蓄在低洼处,映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光与摇曳的树影,成了一面面碎了的镜子,照得见行人的匆匆衣袂,也仿佛照得见那些在历史深处往来徘徊的、无形的魂灵。空气里满是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气,湿漉漉的,凉丝丝的,直沁人心脾,将那门外世界的车马声、人语声,干干净净地拦在了那一堵蜿蜒的、朱红色的祠墙之外。
我走得很慢。这实在不是一个应该匆忙的地方。任何在这里的疾走,都像是对一种巨大宁静的亵渎。我的目光,首先被引向了那两廊静默的所在——文臣与武将廊。那里的泥塑像,一尊尊,静静地立着,岁月的烟火早已将它们身上的彩绘熏染得有些斑驳、黯淡,但那一个个从《三国志》泛黄书页中走出的名字,却像暗夜里的星辰,骤然一颗颗地亮起在我的心头。你看那凤雏先生庞统,面容清奇,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未能尽展其才的郁勃之气;你看那董允、费祎、蒋琬,一个个神情端肃,仿佛仍在为蜀汉那并不宽裕的仓廪与并不稳固的边防而殚精竭虑;再看那武将廊中的姜伯约,眉峰如剑,眼神里却沉淀着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最后的悲壮。他们不再是史书里一个个冰冷而扁平的名字,而是曾经有血有肉,有呼吸有温度,在这片被称为“天府”的土地上,为了一个共同的、几乎从开始就预示着无望的理想而奔走、筹划、战斗过的人。我站在这廊下,仿佛能听见他们为了一纸公文而低沉的絮语,能看见他们在摇曳的灯烛下紧锁的眉头,能感受到他们一次次遥望北方中原时,那目光里交织着的焦灼、期盼与深沉的无奈。这一文一武两条廊庑,便像是诸葛孔明那双沉稳的手掌上最有力的脉络与筋骨,默默地、坚韧地支撑着那个从诞生之初便摇摇欲坠的王朝,也支撑起一种穿越了时空烟尘、至今仍令我们动容的精神气节。
穿过这些静默的、令人肃然的守护者,视野稍稍开阔,便是汉昭烈庙了。这里是刘备的陵寝所在,殿宇自是轩昂,气派终究是帝王规格。然而,不知为何,我的脚步却不愿在此过多停留。我清楚地知道,这整座祠庙的灵魂,并不在这帝王的陵阙,而在那后面,那更为朴素、也更为深邃的所在。这真是一个极有趣味、也极富深意的现象。论名分,刘备是君,是昭烈皇帝,诸葛亮是臣,是武乡侯;论建筑的次序,昭烈庙在前,武侯祠在后,这原是合乎礼法纲常的。可千百年来,人们口耳相传,心里惦记的,来到此地真正想要拜谒的,却总是那位“丞相”。那为臣者的精神光芒,竟如此彻底地、温情地掩盖了那位为君者。这或许是中国历史与民间情感之间达成的一种独特的默契,一种超越了森严礼法秩序的、发自生命本能的选择与认同。百姓们不懂,或许也不愿去懂那些繁复的宫廷礼仪与政治哲学,他们只记得那个“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布衣书生,只感念那一份“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担当,只痛惜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赤诚,只悲叹那“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苍凉。于是,这整座祠庙,便在无形而强大的民间情感的涓滴渗透与悄然改造下,被悄悄地改了名字,也转了其精神的重心。这,何尝不是一种最朴素、也最坚实的历史评价?
怀着这种越来越浓的、近乎朝圣般的心情,我终于站到了那著名的“明良千古”匾额之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更缓了,仿佛怕惊扰了一个千年不醒的沉梦。这里的气息,与前面又自不同。如果说昭烈庙体现的是一种庄重的、仪式化的“礼”,那么这里,便弥漫着一种深沉的、引人冥想的“思”。殿内光线有些幽暗,唯有长明不息的烛火与缭绕的香烟,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那位千古名臣的塑像,映照得愈发清癯,也愈发深邃。他头戴纶巾,手持羽扇,身披鹤氅,目光平静地、似乎又带些渺茫地望向不可知的远方。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骄矜,也没有失败者的颓唐,只有一种阅尽世事、洞悉因果后的无尽忧思,与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坦然与淡然。是了,就是这种“淡然”,最是慑人心魄。它仿佛在无声地言说:世间的一切成败荣辱,人性的所有幽微曲折,他早已在隆中的草庐里算定,在五十四年的生命历程中看透,但他依然选择了这样一条“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路,并且一走,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无怨,亦无悔。
我的目光,从塑像上缓缓移开,久久地停留在殿内那面闻名遐迩的、有些褪色的“三绝碑”上。裴度的文,柳公绰的书,鲁建的刻,文、书、刻三者皆精,故称“三绝”。历来文人墨客至此,无不对此碑的书法之妙、刻工之精叹为观止。然而,在我此刻看来,它最“绝”之处,却恰恰在于那雄文劲字里所蕴藏的一种深刻的、无法消解的矛盾与历史性的慨叹。文章极力称颂诸葛武侯的经天纬地之才,将他比作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管仲,比作奠定汉朝四百年基业的萧何,誉之为擎天的白玉柱,架海的紫金梁。可越是这般浓墨重彩地渲染他的“才”之卓越,便越是凸显出他那“运”之悲凉、之无可奈何。一个几乎具备了一切成功要素——智慧、品德、威望、权柄——的绝世智者,最终却未能实现其最高的政治理想,这其中的缘由,又岂是“天命不佑”或“汉祚已尽”这类空洞的史家笔法可以轻易遮掩的?这石碑的坚硬、冰冷与永恒,恰恰反衬出历史命运那无形的、柔软的、变幻莫测的,却又如同蛛网般无法抗拒的缠绕之力。它立在这里,不像是一座歌颂功业的丰碑,更像是一声悠长的、横贯了千年的、属于整个民族文化的沉重叹息。
这声叹息,牵引着我的思绪,不由得飘飞开去,飘到那个英雄辈出又充满无奈的、风云激荡的时代。我想象着,那位高卧隆中、抱膝长吟的青年,在清幽的草庐之中,面对一代枭雄刘备的殷切垂询,从容不迫,纵论天下,将一幅清晰的三分战略蓝图铺陈开来。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洞见未来!《隆中对》那一瞬间迸发出的智慧光芒,几乎照亮了整个昏暗混浊的历史天空,让后人读来,仍不免心驰神往。然而,这光芒,却也宿命般地成了他一生悲剧的起点。他看得清这宏大叙事的开始,却未必能左右那充满了偶然与变数的、细碎而残酷的结局。白帝城托孤,那一幕是中国古代政治史上最复杂、最微妙,也最令人鼻酸悲怆的瞬间之一。先主那殷切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的眼神,那混着泪水与嘱托的、几乎是交付了身后一切的话语——“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寥寥数语,该是何等沉重地、如同千钧大山般压在了他的心上。它是一份毫无保留的、以生命相托的信任,也是一道用温情与道义精心包裹的、从此无法卸下的枷锁。从那一刻起,诸葛亮的生命,便不再完全属于他自己了。他成了承诺的化身,成了道义的符号,他必须用自己此后的一切言行、智慧乃至生命,来践行这一诺言,来证明这份信任的价值。
于是,我们便在史书的字里行间,看到了那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宵衣旰食,事必躬亲。“罚二十以上皆亲览”,这哪里仅仅是在治国理政?这分明是在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燃烧自己的生命灯油,去竭力照亮一个从根基处便开始日渐倾颓的帝国大厦。主簿杨颙以古理劝谏,希望他懂得分层负责,保重身体,他何尝不知这是善意与正理?但他只能流泪,却无法听从。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后主刘禅,不是雄才大略、可以独断乾坤的汉武帝,那朝堂上下,也再难有关羽、张飞、赵云那样可以完全信赖、独当一面的肱骨臂膀。人才的凋零,国力的局限,后主的庸常,像一道道无形的绳索,捆缚着他的手脚。他不得不如此,他必须用自己超乎常人的、超负荷的勤勉与细致,去弥补那先天的、结构性的不足与危机。这便形成了一种令人心碎的历史图景:一个时代最卓越、最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脑,却不得不耗费大量的心力在无数琐碎的行政事务与账目核对之上。这是个体才华的巨大浪费,也是历史命运施加于个体身上的、一种极具反讽意味的残酷玩笑。
最能体现这种悲剧性挣扎与内心焦灼的,莫过于那字字血泪、感人肺腑的前后《出师表》了。我少年时在课本上读它,只觉得文辞恳切,逻辑严密,一股忠义之气沛然乎其中,为之热血沸腾。如今人近中年,历经了些许世事,再于这武侯祠的静穆氛围中于心中默诵,却品出了那字里行间几乎要溢出来的、无法掩饰的焦虑、无奈与深沉的悲凉。那哪里仅仅是在向一位君主上表?那更像是一位心力交瘁、自知去日无多的父亲,在万里远征的前夜,向一个始终长不大、不成器的孩子,做最后的、几乎是苦口婆心到近乎哀求的叮嘱与人事安排。“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这些话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其中蕴含的,是一种多么深切的忧虑与无力感!他仿佛已经清晰地预见到了自己身后,这个他倾尽一生心力维持的王朝将会面临的种种问题——君主的昏聩、宦官的弄权、派系的倾轧——他试图用这最后的、凝聚了全部心血的文字,筑起一道脆弱的、精神的堤坝,去阻挡那在他眼中必将到来的政治洪流与道德沦丧。这是一种多么清醒的痛苦!他什么都看得明白,算得精准,却什么也无法根本改变,无法确保。于是,他只能将这种内在的焦虑,转化为外在的行动,一次次地北伐,用攻势来掩饰守势的艰难,用外在的军事冒险,来维系那根早已不堪重负的、名为“汉室正统”的精神支柱,直至油尽灯枯。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重逾千钧。它成就了诸葛亮万世不朽的美名,也像一道咒语,耗尽了他生命中所有的生机与活力。五丈原的秋风,终究是吹熄了那盏在军帐中燃尽了最后一点心血的孤灯。“长星昨夜坠前营,讣报先生此日倾。”他最终没能实现他毕生的理想,没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从纯粹的历史功利主义视角来看,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然而,中国历史的有情之处,其深刻的人文精神,也正在于此。它有时并不全然以成败来作为评价英雄的唯一尺度。它更珍视的,是那在必然的失败面前,个体生命所迸发出来的那种精神的高度、人格的力量与道德的勇气。诸葛亮的历史意义与文化价值,恰恰在于他的“失败”。他的失败,将一种对承诺的忠贞,一种对职责的恪守,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儒家理想主义人格,推向了极致与巅峰,从而升华成为一种震撼人心的、永恒的悲剧美学。他成了“智慧”与“忠诚”双重意义上的象征,而后者,在一种泛道德化的文化语境中,往往具有更打动普通人心的力量。
我在祠内慢慢地踱着,思绪如这庭中的雨丝,纷乱而又绵长。不觉间,已走到了后园那著名的红墙夹道。这一带,更是幽静得恍如隔世。那朱红色的墙体,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下,呈现出一种斑驳而温暖的、如同旧信笺般的色调,上面爬满了苍翠的、生机勃勃的藤蔓。疏疏落落的竹影,被微风摇动着,映在墙上,仿佛一幅活了的、笔意淋漓的墨笔丹青。这里的静,不是空无一物的死寂,而是一种充盈的、饱满的静。它充盈着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感慨,太多历代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叹息与吟咏。我仿佛看见,安史之乱后漂泊入蜀的杜甫,当年是如何蹒跚而来,在此寻得片刻的心灵慰藉,对着这祠庙,低低地吟出那锥心刺骨的句子:“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泪水,流了一千多年,何曾干过?我仿佛又看见,一生以恢复中原为志的陆游,在此徘徊不去,夜不能寐,将满腔的悲愤与共鸣,化作对《出师表》的至高礼赞:“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历代的的中国文人,尤其是那些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者,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心灵的共鸣与精神的寄托。因为他们与诸葛亮一样,大都怀抱着一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崇高理想,却又大多在冷酷的现实中饱尝着坎坷、失意与理想的幻灭。武侯祠,于是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名胜古迹,它成了一座巨大的、无形的精神容器,默默地收纳了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集体性的悲怆、执念、以及那份深藏于骨血中的、对于道义与责任的集体无意识。
夕阳的余晖,不知何时,已悄然透过云层,染红了殿宇那高高翘起的飞檐的一角。那光线,变得分外的柔和,也分外的凄迷,像一首古老的挽歌,在无声地流淌。游人渐渐稀少了,空旷的祠院更显得寂寥,那苍松翠柏的影子,被斜阳拉得长长的,如同一道道历史的墨痕,书写在青石的地面上。我该走了。我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静穆的殿堂,那羽扇纶巾的塑像,在渐浓的暮色与烛光的交融里,仿佛渐渐模糊了轮廓,要与这满院的苍松翠柏、与这千年的沉默与叹息,彻底地融为一体了。
我缓缓走出祠门,一步,便仿佛跨回了千年之后。仅仅一门之隔,景象已是天壤之别。门外的长街,已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汇成一片热闹的市声。那热辣滚烫的火锅香气,从沿街的店铺里肆无忌惮地飘散出来;那茶馆里传来清脆的麻将碰撞声与悠闲的谈笑声;那街头艺人抱着吉他,弹唱着流行的歌曲……一个活色生香的、充满了现世欢愉的、属于今天的成都,毫无保留地、热情地扑面而来。我站在那门槛边,有片刻的恍惚与晕眩。一边是千年前的沉静忧思,一边是现世的热闹繁华;一边是沉重的历史悲情,一边是轻盈的世俗生活。它们仅仅一墙之隔,却如此奇妙地、和谐地并存着,互不干扰,又仿佛相互依存。
我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武侯祠之于成都,或许并不只是一处供人凭吊的古迹,一个旅游图册上必列的景点。它更像是这座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城市的“精神后院”。成都人以其特有的乐观与豁达闻名于世,他们懂得享受生活,懂得在麻辣鲜香的美食中、在氤氲的茶香与闲适的节奏里,寻找生命的酣畅淋漓与世俗的乐趣。但他们也懂得,在自己的城市深处,为历史保留这样一份沉静,为民族记忆保留这样一份悲壮,为浮躁的心灵保留这样一份关乎道义、坚守与牺牲的沉重参照。他们常来这里走一走,坐一坐,并非是要一味地沉浸在历史的悲伤里,而是要用那千年的悲怆与崇高,来稍稍洗涤一下被日常琐屑磨得有些粗糙、有些麻木的心灵,来确认一下,在眼前的安逸与享乐之外,个体的生命中还有一些更沉重、也更光辉的东西值得去守望,去敬畏。
这,或许就是武侯祠之于成都、乃至之于整个中国文化最深刻、最微妙的意义了。它让一座以其闲适与享乐文化著称的城市,在它的烟火气与生活美学中,始终保有一种精神的厚度、历史的纵深感与文化的严肃性。那从五丈原吹来的、带着无尽遗憾的秋风,吹拂了一千多年,终究是在这锦官城的深处,被这湿润的气候、繁茂的草木与宽厚的民心所化解,化作了润泽一代代人心灵的、无声的雨露。
我转过身,不再回头,一步步地混入街上熙熙攘攘的、充满了生命活力的人流之中。我知道,那一道蜿蜒的红墙,那一片沉郁的绿意,那一声悠长的、千年的叹息,已经沉甸甸地、却又无比自然地,落在了我的心里,成为我精神行囊中又一抹无法抹去的、复杂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