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其伦
10月20日夜晚,山城的夜色阴雨绵绵,当重庆川剧中心的帷幕在这深秋的夜色里缓缓闭合,话剧《谁在敲门》那声贯穿始终的"敲门"之声,却如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我们心中久久回旋的涟漪。这部由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和重庆市话剧院联袂打造的现实主义力作,在尊重原创作品基础上的艺术突围,成为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最受瞩目的"种子选手"。
一方舞台的有限空间,承载起城乡变革中一个家族的悲欢沉浮,以空间艺术的锐度应和着时代发展的“敲门”之声,敲开的不仅是许家老宅的沉重木门,更是文学与戏剧对话的某种新的可能,也是高雅艺术与大众审美共鸣的一次崭新尝试。
在十四届艺术节上,文学名著的改编俨然成为一道靓丽而醒目的风景线。从经典文学《红楼梦》的重释到当代小说《北上》《尘埃落定》《生命册》等名著的改编,戏剧创作者们似乎都在探索一个永恒的艺术命题:如何让凝固在书页间的文字,同样也能够在舞台上获得更为鲜活的生命。而《谁在敲门》的改编,就是这场探索中极具示范意义的样本。
罗伟章的小说原著,以时间推进为轴线,绵密的文学叙事为许氏家族日常织就了一张亲情与时代交织融通的网。小说里那些关于川东北“燕儿坡”的风情描摹,关于许家兄弟姊妹在利益与亲情间的拉拉扯扯,都依赖于作者极富特色的文字张力,在读者脑海中构建起时代跨越的旷远图景。这种以文字为媒介的“时间艺术”,与以视听为核心的“空间艺术”,本来在表达上就存在着天然的差异。
话剧《谁在敲门》没有复刻小说的“时间轴”,而是剪断原著的旁枝末节,将艺术焦点锚定在三个关键节点上:许成祥老人的生日聚会、突发脑梗后的住院时光、以及其人生落幕时的葬礼习俗。三个事件如同戏剧冲突的三枚榫卯,精准咬合起剧情的起承转合,既保留了原著中家族冲突的核心,又赋予了舞台叙事的集中性特点。将原著中“旷远豁达”的精神内核,转化为舞台上“恢宏景深”的视角冲击,观众可以在有限的时长里,触摸到时代浪潮中最真实的脉动。
编导们对“敲门”声这一核心意象的具象化处理更是出神入化。在小说中,“敲门”或许只是一个推进情节的引擎或者是符号,而在话剧中,它却成了贯穿全剧始终的"灵魂"。那声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的叩门,有时是亲人的到访,有时是命运的突袭,有时更是时代变革浪潮对传统家庭命运的叩问。“敲门”不再是孤立的声音元素,而是与剧情、人物、主题深度绑定的艺术密码。当许家老宅的木门在舞台上缓缓开合,那一声声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的“敲门”,便顿时成了文学与戏剧对话的秘钥,书页间的文字张力,在视听艺术中便有了可触可感的温度。
我们知道,一部文学作品的无穷魅力,往往都潜藏在那些丰赡饱满的细节里。罗伟章在《谁在敲门》中,用细腻的笔触刻画出许家人的内心幽微和人性褶皱。可谓是栩栩如生。比如许春明的理想与现实落差;兄弟间因老人赡养话题而起的争执;传统习俗与现代观念的激烈碰撞等等,都得依赖于作者对人物心理活动的精准捕捉。而舞台艺术的挑战,正在于具体演绎中要如何将这些“向内”的文字张力,转化为“向外”的视听张力,实现从文学到戏剧的再次“升华”。
话剧《谁在敲门》给出的答案可圈可点。编导们打破了传统戏剧的叙事边界,通过创新建立起与观众深度共情的通道。例如,剧中人许春明在舞台情景中“出入自如”的旁白式叙述转圜,和舞台转换中对场景的精细设置,都为现场的观众提供了可以感受到艺术气场的通道。常规的戏剧叙事,人物往往被限定在特定的场景与情节里,观众只能作为“旁观者”静观其变。但该剧中的许春明却不同,他与兄弟姊妹一同经历着家族的悲欢;时而又抽离出来,以内心旁白的方式与观众对话。这种“跳出”与“融入”的自如切换,像一把精巧的钥匙,既打破了舞美设计中那些有形的“框框”,也打破了观众与舞台之间某些无形的“壁垒”。当许春明将内心的困惑、情绪的挣扎娓娓道来时,观众也就不再仅仅是局外人了,成了他最忠实的“精神听众”,自然而然地被带入进对剧情的理解与对话题的反思中。
这种舞台叙事方式的创新,恰恰是对文学文字张力的正面呼应。小说中那些无法直接呈现的心理描写,无法一一还原的故事场景,通过许春明的旁白便有了丝丝入扣的落点;那些潜藏在情节背后的时代困惑,也通过许春明与观众的“对话”得到了共鸣。我记忆最深的是老人住院后,许春明站在舞台一侧,望着争吵不休的兄弟姊妹,轻声说道:“我们都在忙着算自己的账,却忘了爹躺在病床上,等的不是钱,只是一句贴心话。”看似平淡如水的旁白,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当代人在亲情与利益间的麻木和纠结,也让舞台的矛盾冲突更富戏剧性。
如果说小说是作者个人的"精细雕刻",那么戏剧便是一群艺术家的“集体创作”。从剧本改编到导演调度,从演员表演到舞美、灯光、音乐的配合,每一个环节都是艺术创作的一部分。而《谁在敲门》的成功,正在于它将这些舞台元素拧成了一股绳,让戏剧的艺术张力实现了多维度的升华。
话剧《谁在敲门》中,"门"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道具,而是一个多义的象征符号。既是许家老宅的木门,象征着传统家庭的边界;也是城乡之间的"门",象征着时代变革中人们对身份的焦虑;它更是每个人心中的“门”,象征着亲情与利益、传统与现代的冲突。编导没有刻意强调“门”的象征意义,而是通过剧情的推进、场景的转换,让“门”的意象自然渗透。在剧情推进的每一个地方,“门”都成了整部戏剧的“精神图腾”,形成了强大的艺术向心力,也使得剧组的的艺术突围很有章法。
话剧《谁在敲门》扎根于人间烟火处,用普通人的故事、真挚的情感,架起了舞台艺术与大众共鸣的桥梁。也是他们取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原因。全剧虽然讲述的只是一个家族里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背后折射的却是当代中国城乡变迁中的诸多议题:传统家庭伦理的瓦解与重构、农村人口向城市的流动后、利益对亲情的冲击、传统习俗与现代观念的猛烈碰撞等。而许春明这个角色,他是从农村走进城市的知识分子,既对城市的生活充满向往,又对农村的根有着深深的眷恋;既想摆脱传统家庭的束缚,又无法割舍亲情的牵绊。当许春明在舞台上说出那句“我像个无根的浮萍,在城市里漂着,回不去的农村,融不进的城市”时,台下的许多观众都红了眼眶,或许这句话,真正是触动到他们的内心。
同时,该剧的对话完全采用了充满了川东北方言特色的语言对白,既朴实也生动,而且对普通观众、尤其川渝地区的观众从语境上就有一种呼之欲出的亲近感,剧中那些"要得""巴适""莫得事"等方言词汇的运用,不仅增添了地域色彩,也神形兼备地让观众感受到一种亲切自然。我个人觉得,文学作品的在舞台上的延伸无疑是一件大好事,当戏剧创作者用他们所擅长的叙事方式,将文学名著中的那些“潜台词”有效地转化为舞台艺术上的“显场景”,这将是文学的张力在舞台上获得了新的生命,也将文学的踅摸变得更加立体、更为磅礴。
演出定有结束时,艺术却无终了期。看完话剧《谁在敲门》,那一声声幻化成时代隐喻的“敲门”声,几乎成为时刻敲击着我们心灵的一次次叩问,这种艺术上的余音绕梁既是该话剧呈现的结果,也是文学艺术应该具有的新的历史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