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长伸
第一次进城赶集
集上满是人:没见过
那么多人。我紧紧抓着娘的手
爸爸推着“大金鹿”
娘一手抓住后架一手抓住我
一斤花生九毛五,车把上
黑皮包鼓起来
叫卖的,砍价的,看热闹的……
我们仨一次次被淹没
又一次次被推出人群:人们在
闲逛、买和卖。我们仨溜边走——
爸爸推着车子,娘和我
紧紧跟着,生怕被他丢下……
父子的葡萄树
开春后把秋后
覆上土的葡萄树挖出来
那么矮那么耐弯,一点
不像爸爸宁折不弯
爸爸指挥我:施肥,浇水,培埂……
我爱吃葡萄,爱干这些粗活
第一叶芽哪天冒头?大概在
谷雨前后,一片片绿争先恐后
挺括在小粮囤南,爸爸像个
威严的将军:剪枝,打杈,捏死害虫
葡萄长大还要很久,这我知道。爸爸病了
我也知道,但以为他能陪到我长大
梨子和树叶
梨树伫在院子里
栽的时候我一百个不愿意
但不敢反驳:爸爸说一不二
看到说到梨我就想到分离
侍弄它一天天从小到大
——浇水,施肥喷药:我立下汗马功劳
摘果的季节爸爸住进医院
梨和叶蔫头耷脑
娘削去表皮切几片
放嘴边:爸爸嚼咽很困难
树上青黄的果子摇摇欲坠
渐枯的叶子在风中沙沙响
给我烤棉裤的爸爸
风又刮起来了,爸爸
今天的风和你给我烤棉裤那天有什么不同
睡梦中你给我掖被角
迷迷瞪瞪被尿憋醒:鸟在窗外
呼哧的风中鸣叫,爸爸
摸不到你被子,可想给你掖被角
鸟越叫越急切,和你给我烤棉裤那天
没什么不同:一定刚刚走失了同伴
(恍惚中,爸爸你那天给我
烤的棉裤,今天明明还热乎乎的)
风越刮越大,爸爸
和你给我烤棉裤那天没什么不同
青苇飒飒
探出河面的青苇会摇头也会点头
更多时候,被风吹向一个方向——
南,或者北;集体挺直腰仰起头
没一棵后退的孬种
我从镇子上抓药回来,月光下
车链条咔咔响,青苇飒飒响
想起爸爸病越来越重,蹬车子的脚
又想加快又想放慢——转头望望河面
飒飒的青苇:炕沿上,爸爸
一定正挺直倔强的脖子
小伙伴炫耀过声音悠扬的苇笛
我眼红,但没胆量向爸爸开口
青苇飒飒提醒我赶紧回家——
我要冒犯爸爸,让他每年给我做一杆悠扬的苇笛
最后的团圆
一小袋面粉,一小瓶油,一小包白糖
我摸黑找到韩寨后街西头那家
加工月饼的小作坊——轧响的机器旁
黑红脸膛壮年夫妻汗珠子滚落
面、油、糖混合香蒸腾:定型,烘烤,出炉
我用布包兜着几十个热腾腾的月饼
回代楼:河岸上风越吹越凉
肚子越来越饿……手忍不住探向车把上布包
吃了三块月饼,蹬了七里地
回到家:布包内外还热热乎乎
我们围坐在15瓦灯泡下
爸爸和娘一人两块,我又连吃好几块
吃到一半停电了,娘没像往常
点亮油灯,我们在黑暗中咀嚼
——那是爸爸在人间吃的最后一次
月饼,那是最后团圆的一个中秋
子夜的葡萄
霜露在凝聚,葡萄在战栗
一串串憋足糖分的绿——
被七月驱至八月,枝条赶上梢头
一颗颗挂在腮边的泪滴,像爸爸
走了快一年还是不放心
趁夜深人静偷偷跑回来看看,摸一摸
一张张冰凉的脸:个大,皮薄,汁多;一咬
甜就在舌尖漾开,像月光在人间铺开
月光铺在三棵葡萄树上,霜露
一针针扎在树干、枝条、叶片上
扎在一粒粒饱满的果实上——
爸爸走了一年,葡萄越来越茁壮
春上
五更天,爸爸低沉、威严的起床号
把我拎出被窝
韩寨集人挨筐挤,地摊上花花绿绿
我拉着地排车运回三百棵白杨树苗
沟渠坡挖三百个坑,手掌磨出血
浸红锨把,四姐在地垄那头扭过泪脸
小河边一桶一桶提水,想起要完成
三百桶,狠狠甩脱脚底的泥巴
呼呼吹:四面八方灌来的风
转着圈提醒我,这里不是契诃夫的庄园,是
代楼村——种下这三百棵树,就意味着
被外面世界退回的箭矢将落地生根
吱呀呀……水桶在手上打滑,埋住根部的树苗
在窃窃私语:那年春上,我正怨恨着爸爸
梨花开
梨花开的时候,我推着独轮车
到村西头河边打水浇树
院子里有两棵梨树,三棵葡萄;都是我在爸爸
带领下栽种:从苗到树,夏秋喂给我们甜美的果子
白晃晃的枝头迎空招展
仿佛风一吹就要脱落
仿佛呼应病中挣扎的爸爸,当泥土里的蚯蚓
也在阳光拨弄下蠢蠢欲动——
推了一车又一车水,我毫不觉得累
爸爸手扶梨树眼含喜悦,毫不觉得累
白嫩嫩的梨花拼命地开,葡萄也憋着劲儿
想快点开,它们一点不觉得累
满园蔬果
茄子、豆角、丝瓜、西红柿——东墙根下
小菜园一进春天就热闹起来
头年秋天爸爸带着我
翻土、换肥土,冬天沤肥;把这长宽
四步的小田地翻整成院子里
小小的独立王国:栽种,浇水
种下的秧苗、种子一棵一株
先后出落得楚楚动人:我早早在四周扎起篱笆
圆墩墩的茄子像小紫皮球,豆角像细长蛇
翘肚西红柿托举起下坠的丝瓜
爸爸像个奢华的庄园主
指挥我摘蔬果,晒干豆角茄子
满园蔬果不知道,我不知道——
爸爸只能当一年庄园主
鹅,鹅
爸爸还活着的时候,有几年我们在
南院墙东头凿开个小门,仅容一人
侧身通过:清早把嘎嘎嘎嘎
乱叫的几只鹅赶到门外草坑捉虫子
天擦黑打开栅栏迎回家
嘎嘎嘎嘎叫的鹅:爸爸活着的
最后几年,天天这样平静——
爸爸、娘或我,一早一晚赶着:鹅,鹅
年三十请家堂
“请家堂回家,千万别回头。”
想着哥哥的话,我加快脚步
坟茔到家一里地,我多想回头
看看爸爸跟上来没有
送家堂离家,千万别回头——
我手捧三炷香慢慢走在路上
家到坟茔一里地,我多想回头
把爸爸留在家里
黑漆漆的土道上只有香头微亮
空荡荡的家里,再也没有爸爸
错字连篇的信
“敬爱的父母亲大人:见字如面!”人生
第一封信,大概这样开的头
回信中父亲第一次称呼我
长伸:附上前信——半页纸三个错别字
展读时父亲一定紧皱眉头甚至
暴跳如雷?三个错别字让我羞愧也受益终生
几年后只能写:“敬爱的母亲大人
见字如面。”再没机会惹父亲发怒
梦里偶尔会见面
父亲有时严肃有时和蔼
父亲留下那支黑色钢笔
陪伴我很多年
多年以后我依然想写一封
错字连篇的信:“敬爱的父亲大人:见字如面……”
与父书
我依托你来到这世界
我迷茫,懵懂,那是以后的事
——来到世界我什么都不懂
你牵引我,教育我保护我,训斥我开导我
我还什么都不懂你就离开
这世界:留下我独自摸索
我跌跌撞撞,一回回摔倒多希望你
从天而降扶住我,再领我一程
不你不会从天而降也不会从
地底下蹦回原形:我明白
经过的每天不再回来……你在哪里
若隐若现都是我一厢情愿
——当我已足够强大,仍会忍不住想你
一厢情愿的幻影:我能扶你一程……
爸爸在高处看我长大
大门朝南,牌子上写着
济南市传染病医院——如果我没掉向
哥哥领着我,那是我第一次从小镇
到大城市——如果我没记错
病房在二楼西头,我们不能
进去,爸爸不能出来。父子仨只能
隔着窗户说话,说话也有时间
限制:哥哥弯腰趴窗台上,我踮起脚尖
一道窗纱和冰冷的棂杆把爸爸
和我们隔开:爸爸像在服刑,我们像来探监
“时光最终将无情地把我们
和爸爸永远隔开:爸爸无期徒刑,我们无处探监。”
哥哥领着我下楼,走到朝南的
大门口,爸爸在二楼目送,隔着窗户
我没回头但知道爸爸隔着窗户
在高处看我们长大:我没掉向,我不会记错
明处暗处
“呼哒——呼哒——”娘蹲在地上拉风箱
爸爸在地下听?
“下锅时走神,还是煮了三口人的饭。”
娘自言自语,相框里爸爸沉默不语
火苗纵上娘头巾
娘在明处,爸爸在暗处
心里有话只能独自对着灶膛
絮叨:娘边拉风箱边咬紧牙
我拉着一车棉柴回到家天已黑透
灶火将熄:娘在明处,我和棉柴在暗处
三口人的饭在大铁锅里冒热气
娘和我在明处,爸爸在看不见的暗处
葬父
我们伏在土坑上号啕
人们在埋土,雨也帮着埋
“爸爸,你点名要带走的小收音机
娘放进了小木盒子。”
坑被填平又变成土堆:爸爸
土把你和我们隔开
你留给我的那块机械表咔咔响,爸爸
我把它攥紧,我们曾共有永恒、不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