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山外——散文集《出山记》自序|西岭雪·品读

2025-11-12 12:14:36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韩玲

今年山里多雨,隔三差五地下个通宵,不时还收到暴雨蓝色预警通知。此时,夜深灯浅,又闻窗外雨声噼噼啪啪。我喜欢雨,但是害怕雨带给人间的伤害。雨声中,我坐在电脑前修改准备出版的文集,删了好几篇还是觉得累赘,索性停下来听雨。是的,这又是一本关于故乡的集子,穷尽半生,我都在为我生长的土地写作。这本文集,依然是我眼中的故乡。


我在书写,也在打捞。

这些年,我的写作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故乡人文这个母题,这本《出山记》走得最慢。文集中各色人物的出山形态,身体的、精神的,还有爱的翻山越岭。物理形态的出山以天计,精神形式的出山以年计,而爱的翻山越岭穷尽一生,甚至更久。

我在《出山记》中写道:“出山见众生,也被众生见。众生见光环,难以看到光环下常人难以理解的艰辛和不易。我们的一生都在完成‘到世界去’和‘回故乡来’两个命题,不是所有人都能将两者平衡,集大成就者得到时代环境和个人机遇的红利,而大部分人做着平凡而普通地完成,两者之间,并没有谁比谁更高尚或者高贵。”

大部分时间,故乡是萧索的样子。越是萧索的地方,生长的人群却是活得更加热烈、蓬勃甚至自欺。我也一样,像一粒尘埃,游离在这片荒原之上。精神和身体一回回翻过将我重重围困的连绵群山,却又一回回毫无意外地落回故乡。

我在山里大概能算得上是出山次数相对多一点的人,年轻时向往山外世界的精彩,见缝插针地往外跑。走得多了,便停下来不想走了。近10年以来,我几乎一直囿于山中,仔细打量我自认为无比熟悉的故土,却在与它的一次次对视中败下阵来。

我意外地发现,我和故乡之间竟然是陌生的,连同这片土地上生活和生长的万物,都离我那么遥远。我极力想用文字拉近我和故乡之间的距离。于是,这部散文集,算是我较为深入地探寻故乡历史文化的根源,并试图与它建立共同命运感的存在,它们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桃花源和避难所。

散文集《出山记》除了对故乡人文的探索与思考,更多地书写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群。

如《故乡的年味》一文,以“我”为线索,以乾隆两次平定金川为背景,讲述了藏汉文化交融后,文化及语言风俗的变化给人们带去的心理落差。写到老年的母亲做事时轻声哼唱“如今我已不能用母语讲述……”母亲的眼里其实也是有泪的,我自己也会被感染到。

与故乡年味的热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市年味的消失。文章中“我”的儿子在山外的城市里工作,常年在大山和城市之间往返奔波。一边是年事已高的母亲,一边是孤身打拼的儿子,母亲又坚决不离开故乡。在她的认知里,离开了老家的“年”,便没有了“年”的意义。于是,无论“我”怎么选择都很难两全。每每千里迢迢地出山赶到城里与儿子团聚时,“我”对周围环境既陌生也融入。文章中3代人不同的“过年”观念,看似淡淡的表述,实际是每个时代的折射。文章不仅蕴含着传统年味与当下文化相互碰撞、融合的过程,更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热闹与温情。

《牛皮船上的风声》写了大渡河上游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牛皮船的制作者和摆渡人与大金川河相依为命的一生,在东女文化的宏大背景之下,川西高原大川河上游以牛皮船为独特载体的水上交通变迁历程。在采访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靳老伯时,我是被感动的,如今80多岁的他,70多岁时还下河划船。他说,人生嘛,就是一个搏字嘛。老人家闲置的厂房里,还挂着一艘牛皮船,船上布满了尘埃。这艘牛皮船承载着往昔的诸多故事,见证着水上生活的点滴印记以及传承脉络。在老人的讲述中,我仿佛看见大渡河水上交通变迁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牛皮船上的风声》这篇文章由牛皮船写到故乡水上交通的变迁。德国著名地理学家、探险家艾伯特的游记里记述过大渡河上的索桥:“我对竹索桥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简直是技术的奇迹……竹索桥高悬在泛起朵朵浪花的河面上……整座桥没有使用钢材,11条由竹子编成的细长竹绳索连通了河的两岸。竹绳索两边被牢牢地固定在小屋的木桩上。每条竹绳索先要绑在一个垂直的滚轮上,然后才被固定在木桩上……每一阵微风吹来竹索桥都会晃动。每走十步都要停顿很长时间,人的移动也引起了桥面水平和垂直的晃动。我几乎可以确定,沿着小金川河向上游的大路上的桥梁,基本都是竹索桥样式。”除了文字表述,还配有图片,这算是写《牛皮船上的风声》的一个惊喜发现吧。

《向北》也是我偏喜欢的一篇文章。为写这篇文章,我3次深入海拔最高的牧区,与当地人生活、交流,感受新生活带给她们的冲击和女性的觉醒。北,在这里其实并不指特定的方位,其实更多的是心里的方向。《向北》中的女主人会做生意,对新生物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在遭遇丈夫背叛后离家出走。她的出走,是有准备的出走,银行卡里有钱,自己会做生意,也不是为了爱情,大概率回避了娜拉式出走的悲哀。同时,她对美好生活还是有期待的,文中几回提及她的车里始终有一团没有机会绽放的烟花,这烟花既是她没有实现的人生理想,也可能会是爱情。

《山中》《囿于时光中的婆婆》这几篇文章,聚焦民族地区的女性群体,展现她们的觉醒历程,同时融入对于衰老和疾病带来的诸多思考,为读者打开一扇了解民族地区女性生活与内心世界的窗户。

……

一个人身上有一些相去甚远的气质,相互之间形成一种内在的附着力,表象的呈现和内在的胶着时时呈分裂状。这种分裂无疑是现实生活的投射,如同静下来和动起来的我。静下来的我能发现每一片树叶的纹理,而动起来的我,却忽略整片森林。如同此时,文集中的人物也在电闪雷鸣中向我走来,活着的、逝去的,他们都在翻越自己的高山,有的已经登顶,有的还在半山坡,还有的终其一生都在山下徘徊。他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出山”的形式挣脱樊笼。无论山上的还是山下的,无论存在时如何蓬勃和热烈,却终究只是时间里的过客——时间总会带走时间里的所有。

我也许能算得上是一个读书人。对一个读书人而言,阅读和写作总是让人心安的事情,在阅读和写作中找到乐趣,表达生活中够不到的,完成对生活的补充。阅读和写作仿佛一束光在前头,引导你去相信,相信相信的力量。在文学路上,许多机缘巧合成为创作的路标,看似惊鸿一瞥,实则是冥冥中的启示和召唤,即使在荒漠上也会焕发勃勃生机。

日子在时间的浮桥上,带上了旷野的风,让少部分故乡成为纸上文章。而我,是那只匍匐在故乡的蜗牛,以文字为足,缓慢丈量故乡的心跳。故乡予我的羁绊,如根系之于大树,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我的欢笑与梦想。

以《追风筝的人》里的“为你,千千万万遍”当作我对故乡的深情告白。这句话在原著中承载着纯粹的情谊与义无反顾的守护,类比到故乡与我,象征着我对故乡那份矢志不渝的眷恋。故乡的山川草木、烟火日常,是我的生命底色。我愿如哈桑追风筝般,无论走多远,都为故乡千千万万遍,在岁月里坚守,在时光中回望,让故乡的记忆与精神在我的奔赴中永恒流传。

(《出山记》,韩玲著,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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