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映铮:一匊水,半匙河山

2025-11-14 13:42:48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映铮

去营造学社的路上,花光满路,光焰灼灼。就像她的前半生。

月亮田没有想象中的静气与开阔,不是那山里的桃花源,张家大院也不是北平的大观园。天井里,青苔在石缝间轻薄而隐约,静待清风的样子,一如她当年,柔软、脆弱又无奈。那张斜放的行军床,仿佛还有她不忍触摸的孤独。只有门前那一片一片含蓄的稻花,该是在深夜与她共过六年呼吸的吧!

1940年,世界饱受战火摧残,36岁的她经历了本命年“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变故。因抗战形势恶化,为保留学术机构及相应成就,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中国营造学社等机构随西南联大迁到昆明仍难逃战火追踪,只得向“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迁。12月13日,当她独自带着多事的母亲和两个懵懂的孩子来到李庄时,儿子很担心:如果日本人打到四川怎么办?她望着默默东流的江水回答:中国读书人不是还有一条老路吗?门口就是长江……”

这句话至今令人泪目。我仿佛看见风吹衣裳,江流不尽,那些行李箱拖出长长的辙痕。作为母亲的她当时该有多绝望,但作为知识分子的她又有多凛然!回望历史,多少文人志士将国家尊严置于个人命运之上,“投江明志”就是走投无路时的精神抗争。那时的她,多像一位拉满弓,不惧岁月不惧风的少年,直面前方的未知和命运的箭矢。

12月底,梁思成拖着被交通事故致伤的身体来到,她已经用破木板搭好了临时书桌,整理好的汉代墓葬资料堆满了半间草屋。他欣慰地发现,她居然有了过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怕的坚定。一家老小与营造学社的成员跟张家主人挤在了这个小院,过起了听凭造化的生活。

从此,他们将循此苦旅,以抵繁星。

从米箩斗到糠箩斗的日子有多拮据呢,请看“为了节省,写信时总是密密麻麻地写满整张纸,舍不得分段。最后一页剩下的一点点空白纸,她也会裁下来,留着下次写信用。甚至费慰梅一度怀疑它们是包过肉食或蔬菜的市场废纸……”曾经诗词唱酬的“太太客厅”再没有那些诗人、作家朋友的影子,有的只是在苦难中开凿光明的勇气,生命被淬炼的韧性。像我们这个民族一样,终会在忧患与颠簸中变得“皮实”。

苏东坡视“只渊明,是前生”为生命的滋养,但他们都一样,想要一个安静平和的环境都不得。一边是逃亡的困顿,一边是家庭的琐碎,尤其那个让人不省心的母亲,“经常在不该和女佣人生气的时候生气,在不该惯着她的时候惯着她,以至于让女佣人不能按时做好日常工作,而又叫她违背我的指示,直到任何人都做不了任何事。我经常和母亲争吵,但这完全是愚蠢和自找苦吃。”

内忧外困中,她最终还是没能撑住:肺疾加重,只能卧床。从此“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重听八云筝”。可怜那时缺医少食,潮湿的江边气候更对她不利。那张行军床上,她时常蹙眉凝神,专注于整理资料和修改画图,不肯放过每一刻光阴。深厚的学养使她即使寂然不动,也能感而遂通,整理并完成了不少珍贵的学术数据和资料。梁思成曾向友人写信道:徽因每天发烧,却坚持整理汉代石刻拓片。一手按着咳血的帕子,一手绘制那些斗拱细节……真是“药汁量江汛,斗拱斟茶饮”。苦难磨砺意志,热爱成了动力,学术的庄严与生活的狼狈形成了别样的精神图腾。我脑海里时常浮现的照片是她躺在那里淡然微笑的样子,华美,颓伤,倦意……那是脆弱肉体与刚强意志的融合,也是梅心傲骨与文明火种的呈现。

张家大院还有几分原来的样子我不知道,但确实在这里,他们完成了“学术坚持”和“文化坚守”,《中国建筑史》等重要著作在这里完成。有一张照片是她低眉颔首,伏案工作的场景。那样的芳华之姿常常伴着一盏羸弱的油灯,她弓着背一笔一画地书写,测画。漏风的茅草屋有蛐蛐声划过孩子的梦,而她的笔尖正划向千年前的大唐宫阙。《中国建筑史》的内容在这个恍若与世隔绝的小村里日益丰卓,而她在日渐消瘦。在没有印刷工具,只能采用手写和最原始石印的条件下,成书却极其工整漂亮。那些手绘图的汉阙、唐拱、辽塔,其严谨精致堪比电脑绘制,让人不得不佩服这细腻精湛的线条中所传达出的非凡才华,以及他们对建筑事业的热爱。大家都知道,“梁上君子,林下美人”对中国古建筑的保护和修复,以及对后世的影响可谓功不可没。古建筑专家罗哲文曾回忆道:“虽然已经六十多年过去了,但恩师的启蒙授教的泽惠,特别是关于继承传统,发展创新,让中国古建筑产生新生命的观点,使我在从事古建筑保护,对中国建筑史的学习与研究中一直的遵循,永记不忘。”那是因为她没有因为“来自乡下,对建筑一无所知”而放弃他,相反还特别用功辅导他和学社的其他年轻成员。正是在她的启发和教导下,罗哲文对古建筑产生了兴趣,最终成为我国的著名古建筑研究专家。

她在这里学习、研究,创作,即便是在贫病交加中,仍以瘦骨为笔,油灯作炬,在战火与尘埃间勾勒文明的轮廓。除了和丈夫完成一些学术著作外,还创作出了《一天》、《十一月的小村》等反映战时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作品。张家大院里,她把药罐熬成墨,把体温烧成诗。咳半口咸血,画一整座城,用沉疴锻成建筑上的铆钉。这里是她精神升华的炼狱与殿堂,也耸立着压垮她的三座大山:自己的肺病,弟弟林恒牺牲,营造学社在天津麦加利银行地下室的资料被大水淹……

尽管李济、傅斯年等学者会经常来聚会、讨论,但他们对搞到充足的粮食和药品也是爱莫能助。铁粉岳霖曾带着药品专程来探望,但对于长期卧床的她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命运对她,太过苛刻。前半生姿容娟秀,才华逼人,令人堪慕而致多方诟病。后半生关山万重,命运多舛,《十一月的小村》中是半盏酽茶压住的一声声咳嗽……当我看到床边那只空搪瓷盅时,真想去探探水可温,药可足。那些缝补的旧衣和教孩子读的书籍已经被整理,反复晾晒过的被褥不再言语。透窗而进的斜阳铺出一道狭长的光路,仿若楚辞太初之洪荒,又像商周青铜之暮色,更像黑暗混沌中她的精神灵光。苍凉而温暖。即便是在盛夏,整个房间都空寂、克制,符合她被岁月凋伤的气质。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谁能想到,“一身诗意千寻瀑”的她在这里不曾享用过四川的麻辣鲜香,连粗茶淡饭都得用旧物去换。谁能想到,“万古人间四月天”的她竟在寒夜里烧诗稿取暖,拆旧旗袍为手稿防潮。这间接纳她灵魂与病体的屋子,留下了脆弱、凉薄和散不尽的暗香。在《一天》里,她写道:黄昏黯黯,我数着新来的白发……她渴望有人来跟她说话,却又在与人交谈时不停地倒气。她想让屋子热闹起来,又羞于没有好茶饭。那些琐碎与倔强,在那张行军床上完成了悲壮的交结。

无需细数林、梁两家的祖上如何,家世如何,李庄为她证明了贵族真正的精神:生死之辨和义利之辨,以及对社会和民族的贡献,她都交了满分答卷。1945年,当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她激动不已,挣扎着起来梳妆打扮,镜子里,她看到渐渐清明的天空,逐渐清晰的面容。多年来,国家蒙辱、人民蒙难、民族蒙羞、文明蒙尘,而此刻,欣喜的泪水冲刷了一切。她第一次坐着滑竿来到了李庄镇上,汇入狂欢的洪流。“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啊!回头的刹那,那些脆弱、不堪、敏感和来不及令人泪湿衣衫。

1946年7月,她乘小木船到重庆再飞北平……“你走的方向,不是雨,是万千人的‘念想’”。李庄从此有她的刻痕与回响。院角那株病中种下的“斗拱梅”替她守着时间的契约,咳出带血的花苞。梅香沉入长江,梅子结成诗行。回望那“一匊水,半匙河山”的流亡路,她曾感叹道:这六年的油灯和咳血,竟比半生还长……她不会知,她怎会知,那个不曾善待她的时光终究油灯变路标,成为她生命中最璀璨的勋章。这个曾接纳并困住她的地方因她而成为文明的驿站。时间的琥珀里,封存着汉代陶楼的灰烬、辽代木构的震颤,以及一个女子用体温焐热的建筑史。那些未读完的名著和没写完的词句,让一个建筑师成为文学圈的永恒话题。今天,张家大院不再漏雨,月亮田的竹子成墙,荷花在门外开放。那是李庄为她收集的晨光,把荷香涂在她的稿子旁,注释着,虽立浊世而骨自清香。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世上已无林徽因,但她是民国历史星河中最温柔的辉光,是文化山谷里最傲然的百合。2025年5月18日,宾夕法尼亚大学向她追授了建筑学学位,刺破了百年前性别歧视的历史邮封。我想,先生的实力早就碾压了这个学位,这个迟到的追授,已经不重要。新的时光正照见,她走过的青石板停泊在长江边的时间方舟里,她的咳喘声是东方建筑史最隽永的墨痕。当桃花汛来临,江水低烧成滚滚浪滔,把她的诗稿和药方,图纸和木尺,奔涌成众神争抢的烽火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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