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郭明

在当代小说的家族叙事范畴，熊焱的长篇小说《白水谣》以杨氏家族7代人的历史为叙事主线，将长达百年的社会风云逐一呈现，以新历史主义突破传统历史叙事的模式，为当代小说的家族叙事提供了新可能，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样本。

新历史主义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西方文学批评语境，打破传统历史观念对历史客观性与连续性的范式，强调文学与历史之间相互影响的关系。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具有主观性、相对性与建构性，分别由无数的个体记忆、叙述与阐释共同完成。文学的文本不但是对历史的反映，更是参与历史建构的重要部分，作家应从小历史着手理解大历史。

《白水谣》采用多视角、多声部的叙事策略对一个百年家族展开描写的复调结构，分别以杨氏家族第四代人杨浩、第三代人王秀莲、第六代人杨希望的视角展开叙事。这种策略打破了时间的线性结构，使历史呈现出碎片化、跳跃性的不确定样貌。不同代际的人物命运，在小说的叙事场域曲径分岔，互为交织。

在小说中部，王秀莲的回忆与当下生活形成映射，使家族的过去与现实被同时植入叙事情境，模糊了历史的演变轨迹。在描写家族矛盾时，不同代际的人物记忆与叙述互文，使读者从多个角度了解事件的全貌，感受历史的丰富与纵深。

置身历史“发生现场”的这种碎片化叙事，实际上并非对历史的改写，而是作者以贴近现实的驱力重构历史，极具代偿感地还原生命个体在历史中的复杂经历与切身感受。

《白水谣》将微观的家族史与大历史互为因果。作者将杨氏家族的兴衰置于时代变革的广阔背景下，家族的人物命运始终与时代变迁亦步亦趋，成为时代的微观范本。延宕的小说情节，既展示了杨家子嗣的个人选择及经历对时代镜像的投射，也让读者看到时代变迁如何通过杨家后代的日常生活与情感纠葛而留下触目的印痕。

《白水谣》通过对杨氏家族的刻画，揭示了百年社会变迁的大历史密码，让历史的经典样态变得具体、生动，充满鲜活气息。

《白水谣》的人物形象生动、饱满，展现了“人之为人”的多面性。

杨振华作为第二代地主，一方面具有地主形象的专横跋扈、鱼肉乡邻的明显特点，为了积累、巩固家族财富，对待佃农苛刻至极；另一方面，在家庭关系中充满了如临深渊的挣扎感。他与两个妻子——丁翠英、张蕾复杂的情感纠葛，使他的人物形象并非简单的地主形象再现，而是呈现出地主在特定时代被家庭关系严重扭曲的式样。

杨浩对罗小珠和赵巧巧的感情，充满矛盾和介于其中的人性挣扎。年少时，他对罗小珠爱而不得；成年后，他对待赵巧巧的言行又非常极端，这既体现了人物情感的狭隘与失控，也揭示了人在物资匮乏年代对待爱情的迷茫与无助。

作者通过微观、细腻的叙事，将人物放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予以刻画，展现了人性在不同环境中的被动裂变，令人深刻认识到，在历史的巨浪中，所谓善恶并非二元对立那么简单，而是会受社会的各种影响并产生变化的结果，这极大地增强了小说人物的真实性与可信度。

然而，人物命运又与历史密不可分。历史变迁塑造了人物的命运，但人物的选择与行为，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历史的发展。

杨光明身上积淀了先祖的暴力基因，在追逐财富时，不择手段，最终被杀身亡，他的命运反映了在原始资本积累逻辑中人的自我沉沦；杨希望经历波折，最终迷途知返，回归到自我精神的修复与重建，指涉了人的生命本体在时代变迁中的艰难成长。

这些人物的命运轨迹表明，历史并非遮蔽人心的铁幕，而是具体深入人物内心世界，影响了他们的身心灵、价值观与命运的选择。当然，人物行为继颠覆“普通人无历史”的传统认知后，也在新历史主义的层累中留下各自的烙印之痕。他们的自我选择聚合起来，就构成了历史的发展驱力。

《白水谣》通过人物际遇与大历史的勾连，展现了历史的动态变化与人物的自主性，深化了家族小说叙事的新历史主义内涵。

在《白水谣》的场域里，权力关系体现在多个维度。动态的权力演变，既能改变人物的物质条件与精神向度，更影响到人灵魂安放和人际关系，反映了权力在不同阶层之间的变化与失序。

家族作为社会的组织肌理，其权力裂变同样激烈。杨振华的家庭生活，通过两个妻子为争夺家庭主权相互算计、争斗不已的情节，反映了传统伦理在时代冲击下的解体。家庭作为社会的基础单位，内部权力关系的演变，展现了权力在日常生活中的运行，家庭因此沦为权力博弈的暗角。

此外，在学校、职场等社会关系中，权力也在发挥作用。杨希望得罪校长被贬调，反映出权力在社会机构内部层级关系中的关键作用，进而影响到个人命运的行动轨迹。这些不同层面的权力关系互为交织，构成了复杂的权力网络，反映了社会的复杂性、多面性与不确定性。

《白水谣》坚持新历史主义叙事策略，对当代家族小说书写具有启示作用。文本打破传统家族小说的叙事樊篱，为当代小说的家族叙事提供了参考。多视角、碎片化的叙事方式，让历史更能贴近人们的真实体验，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与代偿性。

作者以家族史的切片，审视百年社会变迁，发现历史内涵，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审美价值，还为近现代历史观察提供了家族视角。此外，对地域文化、民俗风情的描写，丰富了地方知识，增强了作品的文化底蕴。

《白水谣》采用新历史主义的叙事策略，在家族史与历史建构、人物塑造与对权力话语的把握上可圈可点。它丰富了家族小说的叙事语境，展现了历史的多元性、人物的复杂性与权力话语的隐匿性，呈现了丰富、真实的历史画卷。

（《白水谣》，熊焱著，花城出版社，2024年6月）

赵郭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笔名郭发财，著有长篇小说《所有相》，摇滚乐文化批评《枷锁与奔跑》，长篇非虚构《大国能源》《寻找甘宇》，长篇历史散文《大行之道》等。有诗歌、中短篇小说、散文及文学评论发表于《解放军文艺》《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青年作家》《四川文学》《莽原》《西部》《星星》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