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苏阅涵:收藏落日

2025-12-18 18:31:54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苏阅涵

刚搬进这栋老楼时,我第一次发现西窗正对着的,不是预想中另一排灰扑扑的水泥森林,而是一片空阔的天。空阔,是因为楼下该有房子的地方,陷着一个巨大的、正在开挖的地基坑。像被掏空的巨兽腹腔,裸露着黄土、钢筋和零星的积水。起初我只嫌它荒凉,暮色里,灰尘在光线里飞舞,像一群不肯落定的魂。

直到某个无事可忙的黄昏。

我正对着那土坑发呆,一抹毫无征兆的、极其饱满的橙红,忽然就泼在了坑底那一小洼前夜的雨水中。像一声轻叹,忽然有了具体的形状和温度。我怔住了。坑是如此的深,四壁陡直,将那汪水严严实实地护在底部,仿佛大地忽然睁开的一只,蓄满了熔金的眼睛。高处的风与喧嚣都与它无关了,它只盛着那一块从天穹掰下来的光。

一个念头毫无道理地击中了我:我要“收藏”这片落日。

不是用相机。我觉得那种“咔嚓”一声的攫取,配不上它囚徒般的静谧。我转身在凌乱的纸箱里翻找,终于摸到一个阔口的玻璃瓶,是原先装咖啡粉的,洗净了,空落落地透着些迷茫。我拿着它回到窗边,对着那坑底的光,打开瓶盖。能装进去什么呢?只有温柔的风,贴着我的手腕溜走了。

但我固执地认为,我装下了。装下了那光线触及水面的角度,装下了那一刻四周工地的打桩声奇异的停顿,装下了我自己的,一声轻微的呼吸。我将瓶盖旋紧,瓶子里依旧是空的,却又似乎有了不可名状的重量。我将它放在窗台上,倚着冰凉的墙。它便成了我的第一个藏品。

从那以后,这成了我黄昏的必修课。我不再仅仅“看”落日,我开始为它挑选“容器”。坑里的景色是每日不同的:今天积了水,便收一泓颤动的火;明天堆了锈红的钢管,就收几缕缠绕其上的、暖烘烘的丝线;后来,坑底长出了一片倔强的野草,我又收了一瓶毛茸茸的、带着草腥气的晖光。我的窗台上,瓶子渐渐多了起来。有矮胖的果酱瓶,有细颈的香水瓶,还有一个不知哪来的试剂瓶。它们一字排开,在暮色里沉默着,瓶身上蒙着淡淡的灰,却又在某个角度,隐约折射出一点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亮。

我的收藏无人知晓。它们是我与那片注定要消失的土坑,与所有终将逝去的黄昏,签订的私密契约。我知道工程迟早会复工,钢筋水泥会从地底生长上来,填满那只“眼睛”,最终将这扇西窗的视野,堵得严严实实。到那时,我的落日,也就无处投递了。

但我有这些瓶子。我想,当推土机的轰鸣最终覆盖这片寂静,当我的窗外终于立起一堵漠然的墙,我或许会在某个同样无所事事的黄昏,拧开其中一个瓶盖。那里不会泻出光芒——这我早就知道。但我或许会闻到那尘土被晒透的气味,听到那时远处模糊的市声,感受那一刻,胸膛里那份无来由的怅惘与安宁。

我收藏的,从来不是太阳,而是落日每一次找到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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