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三代人和时间赛跑,和风沙赛跑,为残破的壁画“治病”
择一事终一生,希望把壁画修复做得比前代人更好更科学
入行十年,感到了工作赋予他的独特意义:文明的守望者
四川在线记者 边钰
8月25日,成都青白江明教寺,6位修复师在脚手架上拿着硬毛刷小心翼翼地除去墙上的尘屑。“80后”李晓洋是负责明教寺觉皇殿壁画修缮的修复师之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记者看见一些粗犷的墨线隐约出现在墙上,“从风格看,绘上去的年代已久。”
修壁画的李晓洋。
现代和古代,两种时光交错在一面墙上,李晓洋的工作就从这里开始。和壁画的缘分始于他的爷爷。1956年,李晓洋的爷爷李云鹤从山东来到莫高窟,成为这里第一位壁画修复师。因创造性地开创了壁画修复的工作,李云鹤也成为该领域的泰斗级人物;1990年,李晓洋的叔叔李波开始跟随李云鹤修复壁画,如今已成为行业中坚力量;2011年,李晓洋也拿起了接力棒,从此三代人一起和时间赛跑,和风沙赛跑,为壁画上的神佛“治病”。
至今仍战斗在修复一线的李云鹤。
“佛系”青年的修复野心
外面大雨如注,明教寺觉皇殿里却很宁静。明教寺建于明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代表了四川地区明代中期木构建筑深受官式建筑风格影响的特点,其殿内至今还保存了大量的明代建筑彩画、壁画。
从敦煌到成都,李晓洋此行的任务就是帮助觉皇殿修复壁画。殿内可以看见其北壁壁画,有历史人为干预造成的石灰涂刷覆盖污染。“当年涂抹石灰中混合了粘合剂,因此石灰和壁画颜料层粘连得很紧密,如果在修缮中强行剥除石灰,就会对壁画颜料层造成伤害,从而破坏壁画的完整性。”对此,李晓洋和团队只能用毛刷和吸耳球一点一点地进行剔除,“几个人花了近2个月,现在剔除的面积不到10平方米。”
借着幽暗的光线,记者四处环望,可以看见殿内梁枋上存留的壁画。“这里留存了12件梁枋壁画,我们采取了难度系数最大的修复工艺,将其从原址揭取下来修复。”李晓洋坦言,这样的方式多少有点冒险,但却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场可以看见,支撑梁枋壁画的柱子已经下陷地面,这使得原本应该平行的12件梁枋壁画现在呈“V”字形,摇摇欲坠。
李晓洋(中)和同事修壁画中。
从2011年入行,到今年刚好10年。回望10年的修壁画之旅,李晓洋用“佛系”并“野性”做总结。
2011年,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学习室内设计的李晓洋回国换护照,爷爷李云鹤试探性问他“要不来试试修复壁画,如果觉得不行,你后面再转行”。
尽管从小看着爷爷修复壁画长大,李晓洋却从未真正上手做过。他想或许体验一下也不错,于是应诺“试一试”。
入行第一年,他用灰头土脸来形容,“那一年基本只干了一件事,就是学‘活泥巴’。”中国古代壁画由里向外由支撑体、地仗层、底色层、颜料层等组成。为了实现“最小干预、最大兼容”的原则,修复师在制作壁画地仗层时,会就地取土,以保持和原材料的一致性。“活泥巴”是制作地仗层的首要工序,即把泥巴围成一个坑,中间倒入纯净水和剪成一厘米长的麦草,然后再一起搅拌,“这可不是简单的事,要求制作者掌握泥性,即泥土和纤维的比例是多少,干湿度如何把控……”
起甲修复前。
起甲修复后。
李晓洋本是个喜欢户外运动的人。休闲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开上车去大漠人烟罕至处,加速、穿沟越壑,享受一个人的速度与激情;或是驱车前往深山密林,进行一场探秘之旅。入行第一年,在每天枯燥的“活泥巴”中,他的“野”性子被磨平了不少,“再加上这些年在寺庙呆久了,自己的性格也变得佛系起来。”河北曲阳北岳庙、河北石家庄毗卢寺、山东泰安岱庙……辗转在这些寺庙之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狭窄的脚架上一厘米一厘米地修复壁画时,那种安静反而成了他喜欢的状态。
修复的时间越久,李晓洋的浮躁也慢慢褪去,对于事物包容度也越来越高,好像再难也没什么,再苦也没什么。他记得,在甘肃兴隆山时,每天只能凿冰洗脸;有同事在高原地区修壁画,一修几年,留下高原后遗症;修墓室壁画,阴冷潮湿,很多人关节疼痛……
这份辛苦,让他对于文物保护的敬畏之心越来越强,同时激起了他对文物保护的野心:“在这些恶劣条件下,如果没有人来做这样的工作,这些壁画真的就消失了。文物修复不应该是一个功利性行为,择一事终一生,希望把壁画修复做得比前代人更好更科学。”
一场“快”与“慢”的博弈
毫无疑问,修复壁画是一件和时间赛跑的事情。当前,不少壁画面临着空鼓、起甲、菌害、酥碱等病害,这些问题随时可能使得壁画“香消玉殒”,保护工作刻不容缓。
1956年,24岁的李云鹤响应国家号召从山东前往新疆参加建设,途中去探望在敦煌工作的舅舅,在当地逗留时,被当时正四处“招兵买马”的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看中,邀请他留下来工作,从此再未离开。
那时,壁画修复在我国基本上还是空白。为了摸清壁画和雕塑的制作及患病原理,他多方求教、反复摸索,一点点掌握了化学、物理、材料、水文、工程等各方面的知识,还自学了绘画、雕塑,成为敦煌“百科全书”式的修复师。从事文物修复工作60余年,李云鹤面壁工作2万余天,撰写修复日志100余本,修复壁画4000多平方米、塑像500余身。
李云鹤
如今,李家三代人接续修复之旅,他们想要和时间赛跑,为更多的壁画延续生命。
保护需要加速,修复却需要慢节奏。“爷爷在20世纪60年代初,修复开凿于晚唐的莫高窟161窟60多平方米壁画时,平均每天修复壁画不到0.09平方米,时隔两年才终于完成了敦煌研究院首个自主修复的洞窟。”在李晓洋看来,修复壁画,是一场“快”与“慢”的较量。
李波
2013年,李晓洋在敦煌莫高窟修复360窟的文殊菩萨经变画时,曾一度为进度缓慢抓狂。对于治疗壁画的起甲,他需要经过除尘、注渗粘结剂、回帖、滚压等工序。拿着洗耳球小心地将颜料翘起处背后的尘土和细沙吹干净,然后用软毛笔将壁画表面的尘土清除干净。随后将一种粘结剂,通过小号的医用注射器注渗进已经和墙壁脱离的壁画背部,使壁画和墙壁重新粘合在一起。待胶液被地仗层吸收后,用垫棉纸防护的修复刀将起甲画面轻轻贴回原处……每一步都需要细致,不能有半点心浮气躁。
地仗酥碱修复后。
“一天可能就这几个步骤,你会重复成百上千次,而且不会总是一帆风顺。”李晓洋回忆,当时在粘贴菩萨眼睛时,由于眼部地仗层很光滑,导致用明胶粘贴后,眼睛会顺着胶水下滑。这可吓坏了李晓洋,“眼睛就那么小块,如果再粘不住,很容易在反复过程中将眼睛弄碎。”他不断调试胶的浓度,并在壁画右下方空白处,做实验。直到换了另一种粘结剂,测试粘合度没有问题后,才小心翼翼用在眼睛处。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推进,等到年底修复完毕,脚架拆除,他一看,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踏实感涌来。原本面目全非的经变图,经过修复,原貌显示出来,“你能看见古时画师的令人惊叹的画技,这些人物线条流畅,色彩斑斓,细节都勾勒得很清晰,你甚至能清楚看见菩萨的每一个指节。”
在入行两年的“慢”时光里,这是第一次,他感到了这份工作赋予他的独特意义:文明的守望者。
传统坚守和现代科技“过招”
李晓洋不是第一次来成都工作。作为一名四川女婿,早在2018年,他就配合爷爷李云鹤在新津观音寺修复彩塑。“那一年爷爷荣膺2018‘大国工匠’年度人物称号,直到颁奖的前一天,他都还在观音寺工作。”
2019年,成都宝光寺。当时念佛堂北壁的《释迦涅槃图》受地质灾害影响,颜料层和地仗层发生脱离,裂缝蜿蜒着爬上壁画,再不进行保护,将会造成继续空鼓断裂甚至垮塌。李晓洋单打独斗来到这里为壁画“治病”,“遇见有些难题,还打电话给爷爷,他远程给了我不少建议。”
李晓洋说,爷爷那一代,因为技术限制,那时的莫高窟几乎没有任何文物保护的设备和工具。如今,随着科技的发展,现代科学技术也在文物保护中得到广泛应用。
保护需要加速,修复却需要慢节奏
在青白江明教寺觉皇殿里,不同角落都装有测试温度和湿度的仪器,他们每隔15分钟记录一次,最终形成一个年度温湿度报告,为壁画修复在考量环境因素上提供参考。
指着修复师正在除尘的壁画,李晓洋说,“为什么我们会知道这个石灰涂刷后的墙体下会有壁画,因为我们通过光谱仪器检测到这里有色彩,从而做出科学判断。”他进一步解释,以前的壁画,可能唐代画师画完后,宋代画师会在上面接着画,这会导致壁画呈现一种重层状态,“光谱仪器可以在不剥离壁画的状态下,检测出壁画是否有重层、覆盖的现象。”
而南北壁画,因为气候、建筑结构等不同,导致保护措施也有所不同。李晓洋记得,当时在新津观音寺,由于当地建筑为明代木结构,潮湿气候造成白蚁病害对这些建筑破坏很大。“你不能把每个菩萨骨架都打开来看,所以我们就用了便携式X射线机,来看骨架是否完好。”同时,他们还会用XRD物相分析,来分析地仗层的材料构成,从而一比一还原制作地仗层,使得修复材料和原始壁画最大兼容,一改过去靠人经验判断形成的误差。
不过,李晓洋也深知,做文物修复,创新也要在“守旧”的基础上。比如,在一次修复中,佛像的胳膊断了,有人建议用3D打印制作一个胳膊,李晓洋却拒绝了。在他看来,每一件文物上,都保存有当时社会的各种信息,是一个活的“历史书”,“这种‘复原’会对后人的文物研究造成障碍。科学技术可以在做保护方案、检测文物病害情况中使用,对文物本体的修复,我们还是坚持用传统工艺。”
后浪档案
李晓洋,1989年在敦煌出生,是国内壁画修复领域的青年力量担当。2011年,22岁的李晓洋接过接力棒,跟随爷爷李云鹤投入到壁画修复中。10年来,他曾参与敦煌莫高窟、河北曲阳北岳庙、河北石家庄毗卢寺、山东泰安岱庙等壁画修复工作。他的身影也频频出现在四川壁画修复中,如新津观音寺、新都宝光寺以及青白江明教寺。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