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渝风物志② | 长江边,另一种意义上的“龙”图腾

2021-09-27 15:02:17来源:四川在线编辑:王向华

章夫 文/图

与龙脑桥相遇,纯属偶然。

炎炎夏日,大巴车将川渝作家10人拉到泸州泸县一个岸边。河面不宽,河水也不急,这条河有一个有些随意的名字——濑溪河。

作为沱江的支流,这条河有一个特点,每隔一段就有一些石滩子阻断,所以河流是一段一段地通航。当航运在石滩子上受阻时,货物必须转船方可继续航行。因而,桥,便成为必不可少的重要媒介。

往下走,见河面上横卧一石桥,那种川南十分常见的平板石桥——桥墩为条石叠砌,上铺纵向巨石为桥面。


再往前走,眼前的石桥愈发清晰而宽绰,石桥上的桥墩也映入眼帘,最为精妙的是,桥墩上形态各异活灵活现的神兽头,最中间雕刻着4条龙的脑袋,故名“龙脑桥”。龙脑桥1996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我用脚步仗量着这座长54米的平板石桥,凝神着支撑桥面的12个桥墩,除两端4个桥墩据说为了节庆时搭风雨篷外,中间的8个桥墩之上,分别矗立着8件吉祥走兽。桥墩中间有一个龙头,再分左右两部分,左边一座雄狮,右边一座白象,两旁各刻有麒麟。我几乎是在它们的背上行走,一侧是头,另一边是尾。

8件瑞兽中,龙竟占了一半。仔细对比,4条龙层次分明,排列整齐,长幼有序。龙王用整块石料雕凿而成,是体态最雄壮的,其龙身高耸成“S”形,9排纵列的绳纹状鳞甲咄咄逼人,背脊的翅舒展开来,龙身后部隐入一朵三幅卷云中;而龙后则身刻有鳞甲7排,甲片成半圆形重叠状,背脊特地刻有火焰纹形状的脊翅。龙王头顶的“王”字是凸出来的,龙后是阴刻。3号、4号龙又略显小一些,酷似龙子,两前足在两侧面,腿上的鳞甲、龙爪、四趾生动而极具青春活力,踏在一朵带尾的云朵上,有欲飞之状。


相比之下,另外4件瑞兽同样精彩绝伦,绝不甘成为配角。青狮口衔绶带,并交绕在两前足上,四足作蹲式,有爪,分为四趾,两前爪下各抓一个圆形绣球,体态丰满而优美;白象的象鼻下垂长卷至颈部,夸张的大牙立显其高贵,牙尖朝上,双耳肥大,线刻狭长眼眶,内刻圆形眼珠,四腿作卧伏状;两头麒麟昂首张口,上唇上翘,下颌前伸,嘴里露出一对尖牙,口衔绶带,绶带表面刻火焰纹,麒麟的特性显露无遗。

龙、象、狮、麒麟都神态自若地头迎着河水的上游,好象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触摸着龙须的一刹那间,发现4条龙口里各衔一枚石珠。我用手拔了一下石珠,虽然很沉,但还是动了起来。一旁的当地解说人员告诉我,这些石珠就是当初雕龙时,从一块整石头上一点一点琢出来的。“宝珠重约30斤,每当水涨时节,随着水流的哗哗声,石珠会在水的冲力下发出嗡嗡之响。”这种“嗡嗡声”与龙鼻孔羽毛随风吹来的“嗡嗡声”,形成一种呼应,十分有趣。

有趣的还远不止于此,涨水时节更为壮观,桥面被水淹没之后,只露出头的8头祥瑞在濑溪河里游刃有余,成为河上最为引人注目的景观。

河面太窄,河床太浅,两岸的景致太过平常……从美学的观点去审视,总觉得那些神兽过大,而河太小,这样的濑溪河,根本不足以盛放如此严肃的神物。

这样一件世间艺术珍品,是放错了地方?我不禁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希望能找到某些答案。

“龙脑桥边歌九曲,茂林古刹神仙府”。龙脑桥不远处,还有一座龙脑寺,我首先把答案寄托于龙脑寺上。

云雾场五里苦桥坝,月牙山下九曲溪上,就是龙脑寺所在地。地方史书载,云雾场西5里,九曲溪岩,明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重修月岩寺,改名龙脑寺。清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龙脑寺住持僧际祥扩建寺宇,修石梯直下龙桥。清嘉庆十七年(公元1812年),寺僧与乡绅、信众又筹资,再度培修寺庙。据传,这座有600多年历史的古庙,规模宏伟,一度香火旺盛,曾留下“龙桥凝雅韵,九曲泛青波”的佳话。

有联赞曰:“龙狮八宝,此处独留千秋胜迹;桥寺二绝,今朝唯见万道霞光。”

只可惜,如此珠联璧合的寺庙于多年前被毁。直到20年前当地村民张氏夫妇约集陈居士等10余人,筹资恢复一二。

清乾隆六十年乙卯岁仲秋月《重修龙脑寺碑记》载,龙脑桥头山顶建有古刹以桥同名。寺宇三重,殿中供四海龙王,塑普贤白像、文殊青狮、赵公元帅麒麟,每逢天干无雨,寺中设坛在岩头祈雨,舞龙头,舞狮,并扎西方灵兽纸像化飞烟求神播撒甘露,以保人间妇子宁,衣食足。若遇洪水之年,也要设坛祈天,以耍旱龙、草把龙,请法师作法,令洪水退去,以保一方人畜平安云云。


我恍然大悟。原来,龙脑桥与龙脑寺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本来同属一体。龙脑桥墩的8尊神兽,都被供奉在龙脑寺中。如果说龙脑桥是上天保佑生灵的生动见证,那么,龙脑寺则是芸芸众生感恩神灵的有力体现。

遥想600年前,当滔天的洪水袭来,龙脑桥上的8只神兽如定水神针一般,测量着洪水的水位,人们云集龙脑寺在8只神兽面前跪拜祈祷;当洪水水位从8只神兽身边下降,人们又来到龙脑寺的8只神兽前叩头感恩……

至此,我有些好笑自己的无知,竟然将桥面上的4条龙认作龙王、龙后和龙子龙孙,浑然不知它们竟是四海龙王的代表。回头想想这样也对,四海龙王本身也存在亲属关系,故而大小不一。

我还在继续寻找答案。

龙脑桥修建于明洪武年间(公元1378-1398年),也就是说,1378年开建,至1398修成,历时20年。

我又一头钻进了历史的故纸堆。惊然发现,公元1378年,洪武十一年,正是大明开国的第十个整年。更为有意思的是,龙脑桥落成那一年(公元1398年),也是大明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去世的年份。

远离京城的龙脑桥,从修建到落成,时间如此巧合,冥冥之中是否有某种暗示?

我又去翻阅史料。发现,龙脑桥修建的时间,也正是第一代蜀王上任的时间。大明第一代蜀王名叫朱椿,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一子。甚为巧合的是,朱椿被封为蜀王,是洪武十一年正月初一,而洪武十一年正是1378年——龙脑桥开建的那一年。

龙脑桥是不是为了迎接第一任蜀王的“迎新之作”?虽然当时朱椿只有7岁便作了蜀王。从后来他孝友慈祥,博综典籍,容止都雅,读书好善,近儒生,能文章,朱元璋尝呼其为“蜀秀才”等等来看,是极有这种可能性的。


那么,此时的泸州又为何要在区区濑溪河上修建如此精美的“形象工程”?

史载,明太祖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泸州直隶四川行中书省,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直隶四川布政使司……直到清嘉庆七年(公元1802年),泸州置川南永宁道……民国初,改泸州为泸县,置永宁道。而此时的泸州地方行政长官是哪位,却无从查考。

无论龙脑桥与他有无关联,从历代统治者政绩工程的各种路数不难看出,这样的行为是极有可能的。从朱椿对成都所作所为来看,我仍希望龙脑桥与他有关,这也符合历史逻辑,虽然史无详载。

平心而论,于四川于成都而言,朱椿的到来无疑是历任蜀王中最为勤勉的一位。到成都后,在如今成都红照壁一带修建了规模宏大的蜀王府,也即后来人们津津乐道的“古皇城”,成都的皇城文化也源于此。之外,他还在沿锦江修建了筹边楼、望江楼、散花楼,这些名楼今天或存或亡,都成为成都历史上的标志性建筑。

实际上,从龙脑桥其后的功用来看,更多体现的是“民心工程”。百姓眼里,这就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平板石桥,供当地百姓通行之用,那些关乎帝王将相附加值的种种,是文人们的事。

有着龙城之称的泸县,气候湿润,雨量充沛,历来水网密布。

自汉朝建县以来,这里崇龙习俗就十分盛行。唐宋时期又十分流行耍“草把龙”祈求风调雨顺,至明末清初,遍布乡间水道的龙桥群,把龙文化推到一个新的高度,泸县境内上百条大小河溪,“上下河溪,皆有桥也”。有龙桥近300座,保存至今的龙桥尚有190多座。此盛况,全国也绝无仅有。

整个泸县,完全就是一个巨大的“龙桥博物馆聚落”。龙脑桥,只不过是这个“龙桥博物馆聚落”的“桥魁”而已。


应该说,泸县龙文化的鼎盛时期要数宋代。龙桥最早建造时间也可追溯至宋代。《泸县志》载,“泸城东不过二十四里有特凌桥。传宋治平年(公元1064-1067年)间,有一女子因母病归省,溪涨不能渡,忽见一木横凌水面遂舍生以渡,人以为孝感,寻造桥因名。”不仅是桥,龙之形象遍布于泸县庙宇、墓穴、古建筑乃至家具、服饰等。泸县宋代石刻博物馆里,相当一部分以龙为主题。

中国龙图腾,上下8000年,源远而流长。龙的形象深入到了社会各个角落,龙的影响波及文化各个层面。上古诗集《诗经》已有关于龙的描述:“龙旗十乘”“龙旗阳阳”。春秋战国时的屈原在《离骚》中,幻想自己如仙人那样驾起龙车在彩云中遨游:“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用兮,吾将远适以自疏。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绂而奔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泸县——这个地处四川盆地南部边缘小城,竟然引得群龙在此聚首,无论是宋代墓葬中腾云驾雾的游云飞龙,还是静静横卧在乡间河道的出水蛟龙,都被古代的能工巧匠们以其智慧与灵感幻化为精美的石刻。

我不禁思忖,龙脑桥上那些精湛的艺术品,是何人所为?翻遍各种史料,均留下“无名工匠”之载。是的,正是那些芸芸众生的无名之辈,撑起了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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