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浩
舞剧《努力餐》在地域文化、红色主题的生动化、人物塑造、道具光影等舞台元素的综合运用上,都已得到广泛的关注和赞誉,而在对于中国传统美学原则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中,该剧也取得了难能可贵的突破。
在中国绘画、书法里,有一项突出的技法,留白、飞白,是典型的计白当黑,利用书写工具中白色纸张的天然底色巧妙地化其为艺术创造中的构成元素。飞白是毛笔运墨涂抹中快速行笔而留下的部分空白,是典型的形断意不断,而留白则是在布局上有意识地留下空白,以对比反差等效来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形成高明的创意。计白当黑原则以无为之姿达成有为之效,行笔简洁而意蕴丰富,是意境创造中的高明创意。音乐中的无声胜有声、余音绕梁,文学中的言有尽而意无穷,乃至武术中的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都是具有异曲同工之效的中国智慧。而在舞剧《努力餐》中,则反其道而行之,计黑为白,以自然界的黑夜底色为创作元素,纳入舞台表演的艺术创意之中。
舞台上色彩繁复、光怪陆离的灯光效果自然是重要的,而如同书写工具中白纸的底色一样,舞台艺术中的自然界黑夜的底色也是可以成为艺术元素的。白色是一种色,黑色也是一种色,只是大象无形,我们因此往往忽视了它们的巨大存在价值。《努力餐》里有不少暗夜中的舞者段落,恰恰就是妙用了黑夜底色,发挥出出乎意料的效用,暗夜中印刷《大声》周刊、暗夜中的侦缉队出没,这都是典型片段。无论革命者的革命活动,还是侦缉队的暗中窥测,这都是秘密行动,都是“见不得光”的,他们是神秘的,他们是隐藏的,黑夜既是他们活动的自然空间,也恰恰提供了两组暗夜舞者对立的意义空间。黑夜既是他们的掩体,也是他们要与之斗争的对象,革命者要挣破黑暗,侦缉队本身就是黑夜的恐怖化身。一片漆黑中,星星点点的光亮就格外意义重大,印刷者手中闪亮的印板与头顶矿灯式的小灯泡就是暗夜中探索光明的绝妙隐喻;而对于侦缉队来说,寒光闪烁的自行车轮飞旋,则杀气腾腾,如同黑夜一样令人恐惧。这些妙用黑夜的手法简洁大气,意蕴丰厚,形成高明的意境布局,能用黑白者,笼天地于形内,万物皆备于我,则万物无不可用。
同样妙用和转化传统技法的,又如侦缉队的自行车,这对应于传统戏剧就应该是武生行当中的刀矛剑戟、旌旗马鞭,但这些既脱离于时代,又对受众有强烈的审美接受疲劳。在剧中,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自行车取代了传统的马匹,并非简单的工具替用,而是形成了新旧传承的美学新体系。在打斗场面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许多传统武生的熟悉身影,自行车被当作武器来使用的撞、围、挤、压,亮嗓子手持熟悉的传统道具青龙偃月刀与之搏斗的砍、抹、挑、刺,以及熟悉的挑滑车动作等,这些既新颖又熟悉的动作,都鲜明地让人感到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发展。此外又如现代步枪取代古代刀矛,以枪击地节奏鲜明的声响,也是开发出现代新道具的新功能。
以上的几个群演场面,都很好地掀起了现场的高潮气氛,这也是本剧的一大特色,对于无名与有名之间良好的搭配。又如大轰炸后的难民们,甚至舞台设计上以灰色褴褛雨衣包裹全身,难见面目,正是既突出了无名者的身份,又对群氓的悲催凄婉气氛强烈烘托。四个主演,有名者固然重要,而群演们,这些无名者同样是主角,他们是剧中的革命团体、人民大众、黑暗势力的群体符号,他们的光彩并不逊色于主演。无名与有名之间的关系就是人民与英雄之间的关系,大轰炸后的难民接受车耀先夫妇的救济,而当特务抓捕转瞬即至,人民又挺身而出阻挡敌人掩护英雄,处理好他们之间的互动具有突出的戏剧效应,既月照九州,又众星托月相得益彰,他们之间的隐喻意义恰恰也正是全剧的主题恢弘、意义深邃之所在。
此外,强烈的反差是传统艺术的经典手法,也是该剧的突出特色。乐曲《太阳出来喜洋洋》的多重场景、多重变调,在热烈与柔和之间的对比转换。吃饭场景也有多重对比,开场的美味场景节奏短促快捷,动作俏皮活泼;第二幕大轰炸后雨夜里车耀先为难民们送餐救助的凄寒,动作凝滞缓慢;第四幕车耀先面对冷处长威胁的拒绝,动作节奏的刚毅、斩钉截铁,意志坚定顽强都鲜明突出。道具上脚盆、茶壶、毛巾、竹圈椅、筷子、火锅等各有妙用,舞台不同高度形成多层级舞台,地面与半空的对比与结合,形成多维空间的开发。
(作者系四川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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