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浩

以往，面对国外大片的强势，中国电影人焦虑何时也能拍出这样的片子，追求也能具有这样电影工业集成生产的高水平，渴望也能具有在世界范围票房横扫的气势。而现在，我们就拍出了这样的大片，这是电影重工业美学战略的标志性成功，是新中国电影发展史上战争片的又一里程碑。这正如在战争史上，我军士兵们常感慨和艳羡的什么时候我们能有这样的装备，而现在大阅兵和军队发展史告诉世界，我们有了。

美帝是钢多气少，志愿军是钢少气多，我们以钢少气多创造了奇迹，抵御了不可一世的“联合国军”。这是对抗美援朝战争的经典论述，也是我们百年来革命与建设道路的精神资源核心资产。美军装备优良，后勤保障优越，控制了绝对制空权，机械化部队武装到牙齿，《长津湖》充分展示了这种钢多。而我军士兵在冰天雪地里啃土豆，身着单衣入朝作战，面对敌机肆无忌惮轰炸的被动挨打，举国从上至下顽强的战斗意志，影片也都在对比中充分展现这“气多”。

总体而言，《长津湖》太像一个“大片”了，大投入大产出，恢弘的场面，富有创意的战斗细节、打斗设计，电影相关各行业、各环节全方位全体系的精细合作，精良的制作，一些常见的情怀，视觉绝对冲击之下一些相对套路之中的灵魂。恭喜中国电影，你终于活成了你想要活成的人，你终于拍出了你所艳羡的片。但这样的片也可能是你曾经所鄙夷的类型片，其中有不可不察的“好莱坞病”。而国庆档中另一部相对票房弱势的影片，《我和我的父辈》，却带来了另一重惊喜。

《长津湖》的胜利是在电影重工业装备支撑下的视觉盛宴，而其故事创意则基本都在意料之中。战斗的惨烈，英雄的壮烈，爱国爱家，人物的机智勇敢，有些丰富的个性，乃至英雄群像的丰富组合，这些都其实在意料之中。对于意料之中的用力过猛，主要带来的是技术的突破，而有些细节却在意料之外击中灵魂深处的记忆，则要算是来自“神秘力量”的艺术极限升华。《长津湖》是有这样极限升华的神来之笔的。在车站里战士们紧急登车而去，头顶战机呼啸而来，站内男女追车脱棉衣扔棉衣的细节就是这样极度深刻、极度震撼灵魂的感人细节，这样一个细节的丰富内涵和情感震撼度便胜却千言万语，战士英雄团队的牺牲精神，人民对于军队没有底限刻度的热爱和关心，这就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细节，这就是一个小细节胜却死多少人、打多少枪炮，胜却要扔掉多少亿万资金打造的宏大场面的艺术魅力。没有对于特定年代里军民主题极其深刻的理解，对于生活情感表达极其细腻的体会，以及对于艺术表达的充分自信，难以现象此类细节如何诞生。虽也有此类小细节的意外魅力，但总体而言，《长津湖》的拳头产品还是在于视觉冲击的震撼性。而《我和我的父辈》则多有意料之外的创意。《乘风》片段中开篇收苞米的一群农民瞬间变身革命战士，而且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骑兵团队，从四面八方的青纱帐里汇聚为一股铁流，这就在大片式视觉之外，还拥有了人民与战士之间关系的丰富内涵隐喻。日军追击中军民救护扶持的细节，绝境中吴京所做出的惊人选择，就既是在理智范围内令人叹服的灵机一动，却又是于情感逻辑而言的意料之外，大情大义在反逻辑中得以升华。而后的骑兵冲锋大战，与《长津湖》的战斗大场面也有相似的视觉冲击之处，而吴京以武器的长短之别来制敌于死命也是意料之外的创意展现。如果这些都还可以抵挡的话，因为观众都已经老练，他们步入影院就始终会在抵抗“催泪煽情”的老套路，冷眼哂笑各式小机智小套路，而全片的致命一击恰恰来自于完全未加设防的结尾处，《乘风》的最末一声娃叫啥——“乘风”，令人瞬间堤防崩溃，泪湖倾泻。人物上那个傻傻馋吃的农妇、顶着大肚子的孕妇大春子，到眼前的女战士，情节上乘风战斗牺牲的壮烈场景与在船上生产的对比映衬，以及乘风与眼前孩子一死一生间的英灵转世接续，这些丰富的意蕴都在片末一记回旋镖式的不经意一击中，得到无声胜有声的复杂翻腾。英雄事业的接续，战斗历史场面的瞬间回顾与复活，牺牲与新生，军民深情的铭记，这都是通过意料之外的创意来针扎刺激防范心态下的宏大主题疲劳症，激发新的活力。

《诗》中孩子的“妈妈，我不要你死”一句中蕴含多少牺牲，多少丰富的情义内涵。性格倔强的孩子处处透着机灵和捣蛋，在和妈妈的对抗中蕴含着爱爸爸要爸爸的深情，妈妈从瞒孩子的爱到坦承可能要死的转变矛盾中包蕴更深的大义与大爱逻辑，而孩子在理解这一切之后对于命运的稚嫩呼唤祈求，这些同样丰富复杂的内涵也都在这“妈妈，我不要你死”朴素的一声中、反逻辑而又合逻辑的一声中翻腾，观众对于宏大主旋律套路潜藏的抵御偏执得到一记小李飞刀式的意料攻击。

简言之，《长津湖》以钢胜，《我和我的父辈》则以意胜。并非说《长津湖》“气少”，但“钢多”是肯定的。《我和我的父辈》也有大片式的视觉震撼，也有电影工业美学的支撑，不能说就是“钢少”，但主要的感染力则还是在于意料之外的创意展示出来的“气多”。这些意料之外的创意究其根本，来自于对于生活和人性更为深刻的理解，来自于对民族生活细节的观察积淀和对于民族文化心理特征的独到领悟，这是创意美学道路胜利背后的深层逻辑支撑。在技术美学发展之外，创意美学的深挖始终仍是极其重要的艺术发展之灵魂，这是国庆档主旋律影片双雄对比给我们民族电影事业发展的充分提醒，大地美学、人民美学始终是我们“气多”的艺术之根。《长津湖》的胜利是常规的可预期的胜利，而《我和我的父辈》的胜利则是非常规的、出乎意外的胜利，一者是视觉冲击的胜利，它将继续发挥大众美学的视觉碾压和票房横扫之势，一者是灵魂冲击的胜利，这带来更令人震撼的深度狂喜，是灵魂诗学的升华与净化，二者的并行发展和结合也将是更令人欣慰和欣喜的电影业发展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