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成都给了杜甫温暖 ,杜甫给了成都诗意

2022-02-16 16:05:38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编者按

一千多年前,杜甫为成都的春天写下《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一千多年后的又一个春天,2月12日,在诗圣杜甫1310岁生日当天,著名作家阿来精心准备的系列讲座——“杜甫 成都 诗”首场,在川报集团西部文化产业中心的阿来书房正式开讲。阿来从杜甫初入成都后所作的第一首诗《成都府》开始,以杜甫的诗歌作品为线索,讲述杜甫的命运历程,阐发杜甫与成都、与诗的关系,并勾勒其特别的人格魅力,以及其儒家为本的思想特质、人生境界,给现场观众带来了一场春天的诗歌盛宴。该讲座每半月一场,我们将整理讲座实录,以飨读者,敬请垂注。

阿来。向宇 摄

阿来

各位朋友,非常欢迎大家来到我跟四川日报报业集团联合打造的“城市人文客厅”阿来书房相聚,今天是第一次约定,大家都来赴这个约定,我猜不是因为我,当然是因为杜甫、成都、诗,这三样完美融汇在一起,因缘际会,成就了今天这样一个美好的相聚。

我1996年来到成都,慢慢融入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当中成长经历,越来越热爱这个城市,因为这个城市随着我们的成长也在成长,也在变化,这个成长和变化总体是像过去左思《蜀都赋》里的一句话“既丽且崇,实号成都”。崇是崇高的意思,丽是华美的意思。成都这个城市就具有我们今天所享受的这样一个城市精神。很奇怪,古代并没有很多人描摹过成都。写成都,如果是文学作品,唐以前,我们能找到的就是两个《蜀都赋》。左思写过《三都赋》,其中有一个叫《蜀都赋》,还有汉代比左思早的人,是我们成都的扬雄,也写过成都。杜甫来成都,高适送给他第一句话,说你到成都来是要做扬雄,就是要做这个时代最有名的诗人。“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我盖个草堂,人家就开玩笑说这是扬雄在世要盖房子,“懒惰无心作解嘲”,是说我不好意思说,或者我懒得跟你们解释我是不是当代的扬雄。其实杜甫他自己是有自我的评价,觉得他是超越扬雄的。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杜甫原在朝中任左拾遗,后被贬任华州司功参军,在华山脚下,遇到战乱,开始颠沛流离。“一年四行役”。一行役,从华州北上接到家人;二行役,跑到甘肃天水;三行役,又从天水跑到同谷县,饥寒交迫,生计无着;四行役,到成都来。他从天水到同谷写了12首诗,然后从同谷县出发来成都,又写了12首诗。他来到成都,已是12月底了,那时候是旧历,如果用今天的算法算,其实是760年1月来到成都,765年夏离开成都,顺岷江而下,到乐山,到宜宾,到重庆,然后到三峡,开始他人生另一次行程,在这期间他在成都留下200多首诗。

阿来。向宇 摄

从甘肃来蜀地

《成都府》既是写成都,也是写他自己

他那一组由同谷来成都途中所写的十二首纪行组诗的末篇,也是成都诗的开篇第一首,就是今天我们这个系列讲座要讲的第一首:《成都府》。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从体裁上讲这首诗是五言古体,诗体问题放在以后,我们今天先说它的意思。

这首诗可以分三段,“翳翳桑榆日”到“游子去日长”这算一段。翳是什么意思?过去老百姓得了白内障,说长翳子了,还没有太严重的时候,是模模糊糊看得见一些东西,所以讲是翳子。日本人喜欢这个字,上世纪30年代有过一个散文集《阴翳礼赞》。说什么是美呀?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明暗之中,就是光线变化。大家想一想摄影,摄影是在摄物,还是在摄光线?包括今天的绘画,尤其是西式的绘画,很多时候都在利用光影。“翳翳桑榆日”,种的桑树、榆树,成都这个地方,过去我们说有丝绸之路,丝绸重要的产地并不在长安,而是在四川,尤其是近些年在西域发掘出来真正有代表性的丝绸都叫作蜀锦,要织锦就要栽桑养蚕,四川几乎没有榆树,榆树是北方的。“翳翳桑榆日”有字面的意思,杜甫有学问,自己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随便说一句话背后都藏有学问,《淮南子》里说“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看得到成都,先是望见成都,翳翳桑榆日,成都的冬天总是有雾气,不是光艳万丈的太阳。杜甫在另外一首诗里写“锦城曛日黄”,成都的太阳落山的时候像煎鸡蛋一样黄黄的,也是因为雾气遮蔽的作用。

“征”在古代有行军打仗的意思,但是更重要的意思是走长路,走比较长的路。杜甫自己的诗,“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就只是走长路的意思。那时候他在朝廷中做左拾遗,而且刚把皇帝得罪了,所以皇帝说你回家去探亲吧,就是说眼不见心不烦,给老子滚远一点,他就走了。后来陆游从汉中来成都,过剑门关写诗也是走长路的意思。“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这就跟杜甫诗对上了:“照我征衣裳”。读古诗,只要我们愿意深入,确实可看到文字的演变、辞义的转换。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突然见到成都坝子,远远一座城池,与气候凛冽的北方,身边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好像到了另一个天下一样。“但逢新人民”,这里人说话也跟甘肃人不一样,不但口音不一样,样貌表情恐怕也有点不一样,至少比甘肃人白得多,女人们笑起来更灿烂一些,所以讲遇到的人民都是新的,真是充满欣喜之情。看到美好的景色,遇到新的人民。但是“未卜见故乡”,“未卜”,想不到。故乡待不住才到四川来,才说没想到这时候居然想起故乡。这里的欣喜转为惆怅。“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大江是什么?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锦江。他是从北边过来,刚好与江流相遇。“游子去日长”。一想到我在外边游荡的日子,肯定跟这个江水一样,是非常漫长无期的,这个惆怅就更加深了。移步换景,第二段,进城了,“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曾”在这个地方跟我们讲的层层叠叠的层是通的,是通假或者假借。说重重的城墙里充填满的都是非常漂亮、非常华美的房子。“季冬树木苍”。季冬,冬天最后一个月,所来的那些地方冰天雪地,但是来到这儿树是绿的,一派苍翠,而且,那时候,腊梅该开了。所以讲是“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喧然名都会”,那时候成都已经是全国最有名的城市之一。唐代的时候,中国有四大名城,长安、扬州、成都,还有一个城市是敦煌,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节点城市,敦是盛大,煌是明亮,一个城市又大又明亮,一定是商业繁盛、消费繁盛的。有些人说不是还有洛阳吗?这是惯常的说法,不作太多的考证。“吹箫间笙簧”,达官贵人的院子里在演奏音乐,还有一些消费场所也有这种表演,笙簧是乐器,箫也是乐器。“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信是确实的意思,确信、确实,确实很美,但是我怎么有点不适应呢?来到一个新城市,拖家带口,人家在奏乐喝酒,我身上灰尘扑扑的,到哪里去投宿都还不知道,美是很美,但是他跟这个美格格不入,“无与适”,我不知道怎么适应它。“侧身望川梁”,回身望自己的来路,大江东流去,望深秋的岷江支流引来的锦江,依然是迷茫。梁是什么?江上的桥梁,不是山梁,那时候成都从北门进来看不到山。进了城,但是怎么觉得这个城市不是我的,辉煌是辉煌,但是此乡非吾乡,而且他是逃难去的,那种不适应,忐忑之情就一定会更加强烈。

这里还用了一个典。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表面看明白如话,但后面还有隐藏之义。所以后人评杜诗说,“无一字无来处。”

第三段,“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黄昏的鸟都飞回自己巢窠去归宿了,但是我的家乡是望不见的。杜的老家在河南,从长安一路过来,思故乡,但是看不见故乡。“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月亮起来了,但是还不高,这又是对前面的呼应,热闹的景象变成凄凉的景象,选景是根据诗人心情来选的,表面很好理解。杜甫是中国古代的儒者,哪怕自己在颠沛流离,他还是有家国情怀。所以写这景还有另一层意思,安史之乱爆发,杜甫一生的颠沛流离就是从此时开始的。759年,离安史之乱已经四年了,他在安史之乱中写的全是悲歌,都是一些战争带来的苦难跟破坏。这时候,唐玄宗离开皇位不久,他儿子李亨继位,跟安禄山史思明叛军的战斗还未分胜负,在洛阳一带打得不可开交,双方都投入几十万人马,死伤无数。所以新月也是暗喻新皇,那些叛乱的人,像星星一样,月亮再升高一点,再光芒四射一点,就能把这些星星的光芒掩去。既是眼前景,又是对当时国家政治形势的暗喻。他希望国家势力强大,但是国家这时候刚刚缓过气来,收复了长安。这时候他不光是在描绘自己的凄凉心情跟他看到的景象,还有一个是对于当时朝中形势、国家形势的关怀。所以有些时候我们古人讲诗说要含蓄,或者有寄托,本来说的是这件事情,但是里头又寄托、暗含了另外一层意思。

“自古有羁旅”,从古到今都有各种离开家乡而奔波,羁绊于无尽行旅的人,“我何苦哀伤”,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我又为什么要用悲伤来折磨自己?

这首诗既是写成都,也是写他自己,成都的外围,成都的本身,文学史上第一次,成都以这样一个鲜明的形象出现在中文诗歌里。

阿来。向宇 摄

从扬雄、李白到杜甫、岑参

诗赋记录成都城市变迁

此前,李白也写过成都。古代成都有一个名楼叫散花楼。李白二十出头时登临过。写下《登锦城散花楼》:“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后来,岑参也写过成都。李和岑都是杜甫的同时代人,都是朋友。岑参在今天的乐山任过嘉州刺史,是杜甫离开那一年来的,他俩在成都错肩而过。后来南宋陆游、四川制置使范成大也有不少诗写过成都。

古代有人表扬杜甫,说他随便写一句话,哪怕是大白话,但是它背后一定有典故。读书破万卷,每个字都是有出处的,都是有人在过去各种各样的书籍当中用这样的方式那样的方式用过的,他再一次化用它是加强它的效果。比如淮南子讲什么叫桑榆日。你不知道这句典故,读那句话也是通的,但是你知道这个典故,这个情感与效果就更强烈了。

从扬雄、左思、李白到杜甫、岑参,以文学表现记录成都城市的历史。

讲座题目“杜甫 成都 诗”是三个关键词,前面讲的是杜甫和诗,所以,现在就要说说成都。

大家晓得,公元前365年秦惠文王的时候派司马错、张仪这些人讨伐巴蜀,灭掉了蜀国的开明王朝,占领了四川,然后就在成都建立了以西部四川为中心的蜀郡。而东部四川是巴郡。成都既是蜀郡所在,同时还有县设置,比如成都县。杜甫后来建草堂的浣花溪那时属于犀浦县。

又过几年,公元前361年,秦人开始在成都筑城。先筑一座大城,驻扎军队,设置官衙。又靠着大城(太城)在西边另筑一座小城(少城),干什么用?设市。建立市场,做生意。居住市民,匠人,三教九流。城套着城,所以杜甫说是“曾(层)城”。加上后蜀郡守李冰开都江堰,修两条人工河引岷江水来,灌溉田地,以通舟楫。“带二江以双流”,说的就是这个。两条江绕城而流,奠定了成都到今天为止的基本格局。

到唐代的时候,成都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就升为成都府。《旧唐书》也说了成都府,“在京师西南二千三百七十九里,去东都(洛阳)三千二百一十六里”,京师是长安。

扬雄的《蜀都赋》写汉代成都,“尔乃其都门二九,四百余闾。两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那时候成都城墙有二九18个城门,“四百余闾”,闾,街巷,过去城市也有严格的规划,就像今天的街道设计,在建筑设计上就按闾、巷住多少人多少户多少家来规划,就像我们今天的小区、街道。“两江珥其市”,珥是耳环的意思,就是有两条江绕着这个城市。现在成都越来越大,两条江已经被包到城里来,但就是在清末民国时期,这两条江也是从外面把成都包在中间的。“九桥带其流”,江上有九座桥,这个桥是从都江堰算下来。都江堰有一个索桥叫笮桥,就是竹编的绳子做的索桥,今天这个地名还有,在成都南边,但是桥已经不在了。现在都江堰那座叫安澜桥。

李白二十多岁来成都,看到就是这个景:“春江绕双流”,不是绕着双流县,是春天的两条江水绕着成都这个城市。

这就牵涉两个问题,成都的城什么时候有的?有很多爱成都的人说成都这个城市从金沙遗址算起来有3200年,但是考古学界没有找到过那时的城墙。原来开明都城是什么状况,其实现在并不明确,加上没有文字记载。真正见诸文字记载的,是刚才讲的公元前365年,或者有些说是366年,秦王派人灭了蜀国,设蜀郡。在蜀郡建了三个城,成都城、郫城、临邛城,三个城互为犄角,互相支援互相守望,孤城是守不住的。

“曾城填华屋”,为什么城墙还一层一层的?前面提过,原来成都从建城开始就是两座城,一个叫大城,或者叫太城,还有少城,杜甫诗也写“东望少城花满烟”。少城就是小城。因为秦代的制度,一个城里就是纯粹驻军跟官方机构,没有闲杂人等。但是一个城市既然建起来,肯定也要有百姓,有商业生活。所以就另辟一个城,少城就是住一般老百姓的市场。到唐代这个制度还在实行。唐代的长安城,它的市场就在城的东边跟西边,位置是固定的。所以我们为什么今天有个词“买东西”?对唐代长安人来说,不是去东市就是去西市,北边没有市,南边没有市,沿袭下来就是“买东西”。东西原来是市场所在的位置,而唐代这个城的形式是从哪里来?从汉代和秦代来的,军事区、办公区、商业区、居民区是严格区分开的。秦代,大城和小城共用一道墙,外面看起来就是曾城。过去的墙就是夯土,比如成都的城,真正用砖做城墙是清代乾隆年间,之前都是土城。成都为什么要种芙蓉花?成都多雨,土墙易垮塌,在上边盖顶子成本太高,不行。有人想出办法,在城墙上栽木芙蓉。芙蓉花根扎得很深,抓土,围着城栽一圈,有稳固城墙的作用,所以当时秋深时节,成都十里锦绣,并得一美名叫蓉城。“去年今日到成都,成都芙蓉锦绣舒。”

土城攻进来容易,为了防备,唐代的城外还要筑一圈矮一点的墙,叫羊马城。表面上是防止城外牲畜进来,其实是防止骑兵突破。这也是杜甫写“曾(层城)”的缘由吧。

原来成都城周围没有大河,修都江堰,这“两江”是挖出来的。锦江的路线大概没有改变,但是随着城市向北扩张,北边这条江过去叫过沱江、毗江,也叫过府河。成都有一个地名叫九里堤,就是后来要筑一道堤坝,把太靠城的江水逼到外边去。

杜甫离开成都后,岑参来成都,写的景色都一样。“千峰带积雪,百里临城墙”,那时看到很多雪山。“烟氛扫晴空,草树映朝光。车马隘百井,里閈盘二江。”四百余闾很繁华了,车马很多,把上百条的街道堵着了。看,那时成都也塞车,只不过塞的是马车。那时候的管制很严,巷子是有门的,为了治安晚上不光城门关了,里巷也要关门,还有专门守门的人。今天我们说成都的建城史,3200年有没有,我觉得还有待考古学的更多确证。但是从公元前311年,当时的太守张若和张仪一起建城,有了秦城,后来有了扬雄《蜀都赋》记汉代成都。汉代经济越来越发达,城市扩大了,秦代的城是4个门,到汉代一个城9个门,二九就是18个门。少城往北、西、南开,太城没有西门,它们共用一道墙,中间应该有通道,所以只有北、东、南三面,每个面要开三道门,城市扩大了。

我们的讲座既是在书店做,就顺便介绍大家看一本书《李劼人全集》第七卷散文卷,其中有三篇文章,《二千余年成都大城史的衍变》《成都历史沿革》《话说成都城墙》,考据非常翔实。

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

杜诗与蜀山水蜀人蜀文化的相互印证

为什么讲诗歌同时讲成都?我有一个观点,一个城市的书写,只有跟文学跟文化联系起来了,也就是书写联系起来了,这个城市的生命才真正产生。最近,三星堆发掘很热闹。近代以来我们很多历史面貌的恢复,历史真实的确认,除了原来的文字史料以外,很多时候是靠考古发现的这些新证据的支持,这些重见天日的古物,很多是可以跟文字互相证明的。三星堆在挖掘之前,很多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最大的期待就是会不会发现文字,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文字。之前古蜀的文化,我们要怎么阐释?三星堆提供了一些证据,但是还没有文字。所以各种推论猜测。文字是最重要的。我始终有一个观点,过去说人跟动物区别开来,马克思说因为制造工具,我好像有一点不同的看法,我们后来看动物世界,发现熊也知道偶尔用个树棍把蚂蚁捅出来,那是不是说熊不是动物?秃鹫会把啃不烂的骨头飞到天上扔下来摔碎,这算不算用工具?但是有一条,使用语言,尤其是文字,这是人创造力与智慧的最高结晶,什么东西都取代不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换句话说,语言是什么?没有被语言记录,尤其是没有被文字记录过的东西、被语言言说过的东西就不存在。当时存在了吗?过去了,没有被记载,不就消失了吗?今天我们说中国的夏王朝说不清楚,也就是这样。夏王朝有没有,可以争论。但是你要说殷商没有,就不可能了,因为有甲骨文来证明。语言是非常重要的,文字是非常重要的。换句话说,历史是非常重要的,但它主要靠文字的记录而存在。记录就是见证,什么东西是永恒的见证,语言跟文字,没有比之更牢固的东西。一个东西如果你没有书写,它在这个世界上过一百年就不存在了,但是一旦书写了、记录了,它就在了,而且它就永在了。

语言看起来是虚的东西,但是它有非常实在的一面,所以海德格尔说:“语言破碎处,无物存在。”

我们有一个明末在崇祯朝当过兵侍郎的四川老乡叫李长祥,奋力抗清,明亡后潜隐,一心学问。他读了杜甫在四川写的诗,就说“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说四川的山水成就了杜甫的诗歌美学。学术界普遍认为杜甫是入川以后真正进入了诗歌的成熟期,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其中有八年以上是在大四川的范围度过。他成熟期的作品,艺术上的成熟,思想观点的成熟,诗歌理论的成熟,都是生命最后这十年完成的。李长祥说得蜀山水滋养,他扬眉吐气了,找到诗歌的精髓,诗歌怎么跟生命结合,跟自然结合,跟自己的人生际遇、家国情怀结合。美丽的山水人文对人有潜在的审美启发。不是所有东西都耳提面命来的,与其每个人跟他说半天这东西是美的,无如像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就是无言之教。

“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说蜀中山水原来存在那么久,没有人好好写,李白写了几首就走了,后来也没有回来过,所以他写蜀山水比较少,只有杜甫,两百多首成都诗,从自然到人,从历史到现实,面面俱在,无所不到。我们讲成都的文化,成都的诗意,如果没有杜甫诗,就没有办法讲。自然山水的调子谁定的?杜甫定的,“春夜喜雨”,“窗含西岭千秋雪”,自然的调子。人情的调子,“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所以离开不久就写,“回首锦城一茫茫”,他离开成都有一点后悔,因为别的地方没有比成都更好。

文化的调子,说成都古迹,“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后世说诸葛亮,那时候并没有三国演义,写诸葛亮那种精神,他跟刘备之间这种“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为后来的所有三国故事定了基调。今天成都人背诵,不是“门泊东吴万里船”就是“好雨知时节”,说明大家高度认可是这么回事。这就是文字、文学、文化的意义所在。

文字的重要性是什么?文学的重要性是什么?文化的重要性是什么?人们老说权和钱很重要,你们家有唐代的钱吗?你们家还在世袭唐代的官吗?但是我们在认唐代的字,在读唐代的诗。我们说中国在延续,中国靠什么在延续?文化。而文化总体具象又抽象。今天有人把非遗搞得很庸俗,搞个锅盔、肥肠也是文化,那不就是个习惯,一种技巧嘛。审美是文化,思想是文化,文化不能定义得太宽泛。成都这个地方来了不想走,来了不想走是什么?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我之所以来讲杜甫诗,其实是寻找存在的根本。是个人的,也是群体意义上。是蜀人的,也是国人的。

还有两首写成都的诗,拿来和《成都府》对照一下。一首是杜甫自己写的《赠花卿》,还有李白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二》,李白写这首诗比杜甫到成都早一点。刚才那首《成都府》是主人翁在行动过程中的观察记录,成都这个客体外还有主人公的形象与情感抒发,走进成都府过程中情感的起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把这称为“有我之境”。而今天更多人想起杜甫写成都的诗是《赠花卿》:

锦城丝管日纷纷,

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个花卿,叫花惊定,当时的一个将军。那时候是西川节度使的部下,打仗勇猛厉害,但也很残酷,看人家戴着金镯子,取下来都不耐烦,直接就把手剁了。杜甫那时候穷困,又爱酒,谁请吃饭,他都去。他到花府上吃饭。乱世将军骄奢淫逸,家宴有乐队伴奏,玩乐队。古代宴乐有规矩,等级森严,哪一品官用什么层级的乐队有定规,超标了就是僭越之罪。不光乐队,住什么房子,着什么衣服,出门用什么仪仗,都有规定。成都这个地方相对来讲比较偏远,加上安史之乱,皇帝都是“新月出不高”,花卿也就胆大妄为,家里乐队超出编制。“锦城丝管日纷纷”“此曲只应天上有”,皇宫里才能这么干,“人间能得几回闻”。表面是歌颂,实际是对花卿的讥讽和劝告。但是今天我们大多以为是总体歌颂成都的太平繁华,文艺气质。这也没什么不对。接受美学把这个叫“误读”。就是说读者读出了作者都没有的意思。这个理论不是说误读不对,而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鲁迅不是说过吗?说不同的人读《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喜欢色情的就看见吊膀子调情。

李白这首诗的情形也是这样,安史之乱爆发前,唐玄宗早把李白放黜了。但李白那么放任的人还是关心唐玄宗。安史之乱后,唐玄宗逃难到成都,住在大慈寺附近。官方不说皇帝是逃跑,美其名曰“西巡”。还把成都改名叫南京。以前有西京长安,东京洛阳,成都就叫南京了。隔皇帝天远地远的李白为此写了一组十首诗。每一首四句,这是其二。也是写成都,今天读来,我们也很喜欢,说成都是上天所赐,九重天上降下来的,过去古人说天有多高?九重天。

九天开出一成都,

万户千门入画图。

草树云山如锦绣,

秦川得及此间无。

还假装安慰唐玄宗,算了,北方天寒地冻的,你就安心在这里吧。其实这时候唐玄宗已经回长安了。

这两首诗,都是暗含讥讽的写法,古代叫“讽喻”。但我们今天大多不了解诗的写作背景,而产生美丽的误读。认为都是整体性歌颂成都的,并在各种言说成都历史文化的场景中频繁应用。我看也未尝不可。这里提出来,一是和《成都府》两相对比,体会不同写法的优长。二是顺便带出接受美学关于误读的理论,点到为止,以广见闻。

今天本来是讲一首诗,顺便带出另两首。一会儿扯到诗,一会儿扯到城市,就这样往返其间吧。诗歌跟历史之间,跟成都的建城史之间,跟成都的大自然之间,相顾往复,也是接下来讲杜甫成都诗的方法。两周后,还是这里,阿来书房,我们再来第二讲。

再推荐一点书,这是清代仇兆鳌编的《杜诗详注》。不是他著,是他把历代最好的注集中起来。我带了一本《杜诗选》,这是一个古本,为什么选这个?跟我们四川人有关。这是我们成都老乡杨升庵编的。上面的红点和红字,是当年他的圈阅和批注。《赠花卿》他就批了一段,写的什么呢?“花卿在蜀颇僭用天子礼乐,子美作此讥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诗人之旨。”

最后,我引用一句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他说,“在你眼前,一个人会从他那美好当中静悄悄地清晰地凸显出来”。杜甫是一个诗人,那他所有的伟大与美好只从他那些诚挚书写当中凸显出来。他的审美、他的风骨、他的格调、他的品质、他的家国情怀。

今天这讲只是一个开始,我希望尽量把工作做得更好一点,使杜甫这样一个在成都生活4年的人,他所书写的美好诗章和美好成都在我们面前一点一点静悄悄地凸显出来。谢谢大家。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本文根据演讲录音整理,标题及小标系编者所加)

    编辑推荐